日頭漸西,馬場的游客越來越少了。
蔣府的馬車停在俞府馬車的不遠處,蔣婧眼睜睜看着薛巧兒上了馬車,和俞家兄妹同乘。
上了馬車,蔣婧只覺胸中一團火在燃燒,越燒越旺,越燒越烈,将她在外人面前的端莊、溫柔、娴靜、大方統統燒掉。
平日裏,見到俞沛霖一面都不容易,而每次見到他,她和他說不上幾句話。
而這個叫薛巧兒的,一個人前抛頭露面的商家販,居然和俞沛霖談笑,和他一起游玩,她憑什麽?
帕子上繡的抱魚福娃仿佛也在看她的笑話,蔣婧将手帕摔在了馬車壁上。
蔣婧的眼眶紅了,不知是嫉恨還是心酸……
“薛姑娘,那邊有人找你。”
小羅湊到薛巧兒跟前,小聲說道。上次潘之裕的事情之後,小羅變得謹慎了,他怕不認識的人到店裏來找他們東家的麻煩。
薛巧兒擡頭看去,是上次包子鋪認識的老伯和他的兒子阿東。那時薛巧兒戴着帷帽,他們未看清她的長相。
薛巧兒迎了上去。“老伯,你們來了!”
阿東的父親笑容可親:“姑娘,我們來喝花茶,給我們安排個位子吧。”
坐定後,小羅給二人倒了花茶,他們又聽從薛巧兒的推薦要了點心。
“老伯,還不知您高姓?”
“老夫姓薛。”
“原是自家人,我也姓薛。”
“哈哈哈,可巧了,真是緣分。”薛老伯爽朗笑出聲。
……
過幾日便是春闱,父子兩人要一齊下場了。
“這是吉辰糕,預祝薛老伯和薛公子及第登科。”
薛家父子要離開點心鋪了,薛巧兒包了一份吉辰糕給他們。
“謝薛姑娘吉言。”
回客棧的路上,薛老伯見兒子欲言又止的模樣,開口問道:“阿東,怎麽了?”
“父親,您覺不覺得薛姑娘有些像一個人?”
薛東瞧着父親的神色,他雖未點明,父親應該能想到他說的是誰。
薛老伯的目光變得悠遠,“這一晃都快二十年了。”
父子二人皆是沉默。
薛巧兒當然不知道薛家父子的這般談話,她還在店裏和何掌櫃商量過幾日進購食材的事。
突然,小羅慌忙地從樓梯下來。
“薛姑娘,師父,花容間的客人說她們的羹湯裏有只蟲子。”小羅過來壓低聲音道。
看衣着打扮,花容間的客人應是貴小姐,這是不好得罪的。
“何叔,你看着大堂,我上去看看。”
點心鋪開店以來,從未有這種事情發生,薛巧兒要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薛巧兒到了花容間,其中一位客人她還認識,幾日前在馬場上才見過。
“蔣姑娘。”
“薛姑娘。”蔣婧打着招呼,臉上帶着歉意和難色。
“你就是這鋪子的東家?”蔣婧的對面站着一個少女,正氣急敗壞地看過來。
這是蔣婧的表妹韓楚楚。
薛巧兒點頭。
“你是怎麽做生意的?羹湯裏有蟲子,惡心死了。”韓楚楚聲調不自覺地拔高。
瑩碧的羹湯裏躺着一只灰撲撲的多足小蟲,韓楚楚想想就頭皮發麻。
“楚楚,不要這般無禮。”
“表姐……”韓楚楚語氣中帶着怨責。
要不是蔣婧說這裏的點心好吃羹湯好喝,她才不會來呢!讓她平白無故遭這份罪,受這份氣,結果人家還在這裏“假好人”!
“蟲子呢?”薛巧兒走上前。
“在那兒呢。”
蟲子躺在羹湯裏一動不動,已經沒有了生氣。
“抱歉,韓姑娘,麻煩你将事情經過與我講明一下。”
韓楚楚面露不耐,“怎麽,又想弄什麽幺蛾子?”
薛巧兒聽了反而笑了,“韓姑娘放心,如果是本店的責任,大不了,我把這只蟲子吃下去,有蔣姑娘作證。”
“你可真夠狠的。”薛巧兒的話聽起來有點駭人,韓楚楚愣了一瞬道。
蔣婧也沒想到薛巧兒會如此一說,看了薛巧兒一眼,見她很是鎮定。
然後,韓楚楚不情不願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薛巧兒聽完了,問蔣婧:“蔣姑娘,韓姑娘說的可屬實?”
“沒有半句虛言。”
“我還會糊弄你不成?!”韓楚楚一聽不樂意了。
“不是這個意思。韓姑娘,這個蟲我以前在鄉野見得多,它叫百梧蟲,性喜陰,喜歡呆在陰暗無光的地方,可是,這房間朝東,你看,陽光正好灑在桌面上。”
軒窗開啓,春陽毫無阻隔地照了進來,一室生輝。
“那又怎麽樣?”韓楚楚問。
“所以啊,這蟲子不可能出現在這裏,更不會跑進你的碗裏。如果韓姑娘不相信,我讓人去外面牆角找百梧蟲來,蟲子絕對會往外跑。”
“就算蟲子不是在這房間出現的,也有可能是侍應盛上來掉進去的,還有可能是煮羹湯的時候就有的。”
“羹湯是沸水煮的,一個小蟲子早就斃命了,你剛剛也說了,你看到的時候蟲子還在動彈。羹湯是用碗盅盛上來的,侍應在你面前開的蓋,那時你并未見到蟲子。”
“好一張利嘴!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難道是我自己放進去的?”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說不準是你的袖口帶進去的,再者你也沒有一直看着這個碗盅。蔣姑娘,你覺得我說的可有道理?”
一直在觀察薛巧兒反應的蔣婧沒想到突然被點名,她立時回道:“我覺得薛姑娘說的……沒錯。”
“表姐,你怎麽向着她呢?”
“要不這樣吧,韓姑娘,我們各退一步,這頓餐錢就免了,再送您一盒本店新出的點心,總歸給你帶來不愉快,我在這裏給你賠不是啦!”
薛巧兒手扶在腰腹處,躬下身賠禮。
看着原本說話半步不讓的薛巧兒俯下了身姿,韓楚楚只覺一口氣擠到喉頭,又被生生壓回去大半。
蔣婧和韓楚楚離開之後,薛巧兒坐在櫃前,托腮看着灑進來的光影出神。
“丫頭,你先回去吧,這裏有我看着。”何掌櫃走了過來,他看出來,薛巧兒心緒不佳。
“行,那就勞煩何叔了。雲梢,我們走了。”
回去燒幾個好菜,喝幾杯小酒。
心情好的時候喝酒,不好的時候也喝酒,沒辦法,誰叫她千杯不醉呢!
隔壁的周家喜事臨門,經過會試、殿試,周坤高中二甲進士。雖然原本目标是一甲,但是一家出了進士已是光耀門楣之事了。
周家宴請街坊四鄰。一來是慶賀周坤金榜題名的喜宴,二來呢,周大娘和周坤即将搬離此地,也算是餞別宴吧。
宴席上,贊嘆聲、祝賀聲不絕于耳,好話說不盡聽不完。周坤要入朝為官了,朝中有人好辦事,以後有什麽事兒說不準可以求人家幫忙,這時候不攀關系更待何時。
薛巧兒和小竹說了句簡單的“恭賀及第”,便坐下吃飯了。
……
星子疏落,忽明又暗地眨着眼睛。
宴席上的賓客三三兩兩地離席,薛巧兒和小竹幫周大娘收拾了一會兒才準備離開。
“薛姑娘。”周坤叫住了薛巧兒。
“周大哥。”
“這個是金溪書庫的牌子,拿着它便可去書庫借書看,我見你喜歡看書,便把它送與你。”
周坤手裏拿着一個木牌,上面寫着字,已經有了斑駁的痕跡。
書庫是前代的大儒所建,其中藏書堪比宮中的藏書閣,為方便勤勉好學的讀書人借閱,大儒制了木牌。經過年代更疊,木牌只剩下一兩百個了。
周坤手中的木牌,是學院的山長因惜才之心贈予周坤的。
薛巧兒并不太清楚木牌背後的故事,她接過木牌,“謝謝周大哥。”
“不知周大娘和周大哥将要搬至何處?”
薛巧兒聊到家常,這是周坤樂意回答的。
“我們将要搬到崇慶街,是一個三進的院子。”
又閑談了幾句,薛巧兒和小竹回去了。
周坤看着隔壁院子蒼勁的古樹,心道以後見面便不容易了,再也不能扯個理由前去敲門便能見到。
“阿坤,她是個好姑娘,但是和你身份不配。”
周大娘的話音在背後響起。
如今,不少權貴官宦人家榜下捉婿,年輕又俊逸的周坤自是熱門人選。
“至少成為不了你的妻子……”
“娘,別再說了。”
周坤不想聽到後面的話,轉身回了屋。
周大娘看着兒子的背影搖了搖頭。
“不好了,官家來搜店了。”
拾月點心鋪,本在外面送客的小羅匆匆跑了進來。
短暫的風平浪靜又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