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
過了一會兒,柳绛與長貴手裏抱着一堆醫用品回來了。不僅有盤尼西林和繃帶,還帶來了手術用的針和縫合線。柳绛看起來與剛才不同,心情好了一些。可能是因為看到俞霖在幫助秦宛,再加上找來了需要的藥。她拿出藥品和繃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俞霖一板一眼的說,給我準備一些酒精棉來消毒傷口。聽了俞霖的話,柳绛用鑷子從藥棉袋中撕下棉花,把棉花團成一團,沾上了酒精遞過去說,你會弄嗎俞霖說,我之前是警備員。
他以生疏的手藝,清完創口,已經是一個小時過去,秦宛疼得臉色蒼白,手裏抓着一只酒瓶,指間還夾着煙。你真是我見過最牛逼的女人。俞霖忍不住舉起小酒杯和虛弱的她碰了一杯,酒精清創,秦宛只是嘶嘶吸氣,大口喝酒,竟然一聲都沒喊。
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現在得縫上。每個口子三針。這只是暫時的,等橋可以通行了,你還是得帶她馬上去醫院重新處理。向羅長貴交代着相關事宜。羅長貴聞言撥浪鼓似地點了頭。
俞霖收回視線,開始專心為秦宛縫合傷口。鋼針穿過皮肉,秦宛只是吐個眼圈,悶了一口酒。
柳绛冷不丁地問羅長貴,羅哥,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吳道忠的人聽說是你們壽春池的人。
俞霖手裏的動作一滞,沒有出聲打斷,只是埋頭繼續縫合。
長貴用一種非常怪異的眼神看着柳绛,答道,吳道忠是我表舅,你怎麽會認識的?
柳绛問,他現在住在哪啊?
他十幾年前就去世了。
柳绛道歉說,我不知道,請見諒。我是聽說大約三十年前,他把一個小孩送到了風城保育院,你知道這事嗎說完觀察了一眼俞霖的動靜。
羅長貴說,那麽久以前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柳绛說,采訪時知道的,我最近在寫一篇有關的文章。羅長貴愣了一下,受傷腫起的臉上流露出笑容說,那倒是件好事,我就說給你聽聽。這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還太小,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記憶模模糊糊的。但是那個冬天的事,我表舅生前給我講了很多遍。
那是民國十八年冬天,那一年天氣反常,下了很大的雪。當時這裏還沒有修大路……
正在縫合傷口的俞霖的動作慢了很多。
那天正是祭祖的日子,舅媽不巧得了盲腸炎。哎呀,在那個年月,又下了那麽大雪,想看大夫,就要穿靠腿走到富興港去……那時候富興港還是在日本鬼子治下,和現在沒得比,沒大醫院的。而且,當時的盲腸炎是一種很容易死人的病。那時我爸在上海生意做得還行,他是個念舊的人,我們每年都會回這兒來過年。那時表舅家有牛,他就把牛車鋪上厚厚的稻草,再在上面鋪上層層棉被,表舅和我爸一起,用牛車載上舅媽,趕着牛去富興港看病。
羅長貴的故事是從表舅那裏聽來的。
那時我像平時一樣掃清院子裏的雪,因為當時的祭祖是僅次于除夕的大事。結果表舅滿身是雪,臉色都凍青了,遠遠地抱着什麽東西跑進家門。到跟前仔細一看,他身上的棉衣裏面鼓鼓的,包着一個嬰兒。表舅是把裏面的衣服都脫了用來包孩子,用體溫捂着他,只穿棉衣從麻裏村一路回到壽春池。但嬰兒不知道是死是活,連哭聲都沒有。
那孩子就是在麻裏村附近的雪地裏發現的,表舅摸着還有點熱氣,不忍不管,就讓我爹送舅媽去富興港,自己把人抱了回來。
柳绛問,麻裏村也有那麽多戶人家,車上還有病人,為什麽不去附近的人家安置,要繞遠來壽春池羅長貴解釋說,當時麻裏村太窮,表舅去附近的人家求助,但那孩子就算凍不死也快餓死了,只灌了些米湯,麻裏村有經驗的老人說,這嬰兒看着像剛下娘胎,要是有口奶吃,興許能活,可麻裏村沒人出來認領孩子,也沒有哺乳期的女人。
表舅思前想後,只能把得了盲腸炎的妻子托付給我爸。回到壽春池的原因,是因為幾天前正好有個女人的孩子害痢疾死了,臨走還沒斷奶。若是這位媽媽喂肯口奶吃,興許能救孩子。
此時,正在縫補秦宛傷口的俞霖正把絲線打結,穿了幾次都沒成功,拿鑷子的手微微顫抖。
柳绛問,那母親救了嗎長貴繼續回憶着說:不止救了,當時全村都為那個嬰兒動員起來了。我記得表舅跟我提到這個事的時候就笑,說真他媽的累啊。村裏的男人都上山刨雪坑,因為老姆媽說找到一種草藥燒成灰後燒水給那嬰兒洗澡,就能救命。在那大冬天的,為了上荊門山尋找那草藥,鬧得不可開交。好容易救活了,做奶媽的女人說自己奶水不夠,大冬天又都去河面上破冰釣烏魚熬湯給她下奶……總之,家家戶戶都幫了忙。
柳绛說,你們肯定也有點難捱吧,據我所知,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沒什麽餘糧長貴說,我爸有點家資,還好,表舅就很累了,比起□□上的累,和那孩子産生感情以後把他送走才是剜了他的心頭肉哦。我舅媽一輩子沒給他添個兒女,表舅本想着把這孩子留着當自己的兒子養,但是當時自治領管得緊,由于不是在壽春池出生的孩子,戶籍沒辦法挂在表舅名下,在村裏也不會有對應的土地和口糧配給。就連署長也幫不上忙。
柳绛皺眉,怎麽這樣啊。
馬島到今天雖然富足了些,這也就是在壽春池是自治區,能有點私産。換到周天裏和麻裏村,法令也還是那樣子。何況是那個年月。養不起呀,怎麽辦呢?在身邊養了三個月,開了春,就只好把他送到了風城……我爹有點門路,托人開了條子送到風城洋人教堂開的的保育院去了。要說,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呢,誰能想到,那孩子雖然命苦,卻也陰差陽錯不用在馬島做一輩子二等公民了。
柳绛聽的入迷,在聽到秦宛咳嗽一聲時才回過神來,開口問,可是那孩子的父母為什麽在寒冬臘月裏把孩子扔進雪坑裏
聞言,長貴突然提高了音量罵道,這是誰說的真該遭天譴!
眼看還有內情,柳绛解釋說,保育院的檔案裏留下的書面記錄就是這樣……長貴這時開口說,放屁!柳绛疑惑的追問,那真相是什麽?
你知道我表舅為什麽一定要救活那孩子嗎
此時,俞霖的手再也無法冷靜地控制進針,他停在半空,微微顫抖着。
他媽媽為了救他凍死了。也許是因為頭一天夜裏的暴雪迷了路,臨死前,她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脫下來緊緊裹住孩子,自己就抱着孩子,光着身子凍死在了雪地裏。我表舅之所以把舅媽交給我爸也要救那孩子,是因為我舅媽說,自己沒得生,是半輩子的憾事,就算老天爺要她今天疼死在半道上,她也不能眼睜睜看沒了娘的孩子也凍死。
等等,你不是說寫文章要用嗎,我表舅他們當時拍的照片應該還在……說着,獨自進入裏屋的羅長貴過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名片大小的舊皮包照片遞給柳绛說,送走那個孩子之前,村裏的人留下的合影。柳绛接過照片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在了俞霖視線所及的地方,掏出自己的相機,對焦,按下快門。
那是一張斑駁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名中年男子爽朗地笑着,将三個月大的嬰兒摟在懷裏,他旁邊是樸實的妻子,二人坐在中間,周遭圍着缺着牙仍露出笑容的老人們,失去自己孩子,卻用奶水救下男嬰性命的乳娘,所有人都簇擁着那個劫後餘生的孩子,在一望無際的春色間。
還剩最後兩針,但俞霖卻無法完成。他的身體微微晃動着,雙肩顫抖,淚水盈滿了眼眶。
秦宛也聽得動容,她看出了俞霖的異樣,但沒有作聲。
柳绛擦了擦眼淚,問,你們後來就沒找過那個孩子?
有什麽可找的?風城不強過馬島百倍。再說,這些年兵荒馬亂的,表舅兩口子都走了,記得這事的人也沒幾個了。我曾問表舅,如果能相認,為什麽不去找找看?風城那麽近,花些心思應該能查到的。他卻說,自己十幾年都沒去找過,眼看也沒幾年好活了,不想只養了三個月的兒子還要給自己送終,只希望他能長大成人,別辜負鄉親們和舍命救了他的親娘就行。
這時,低着頭的俞霖身體顫抖,單手撐在案上,緊閉的嘴裏傳來了再也抑制不住的哭聲。
羅長貴把頭轉過來,用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柳绛放下相機,把案上的毛巾遞給俞霖,開口說,給我吧,你去休息一會兒,我來縫剩下的兩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