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不怎麽喜歡美國,在這裏不僅餃子一個一塊錢, 她還得早早起床送報紙, 下午趕作業趕成狗就算了, 每個月湊湊doudou還要為生活發愁。
在無數人夢想的美國啊, 她沒有可以召之即來的朋友, 沒有吃燒烤喝啤酒的時間,沒有脫穎而出的能力,更沒有經歷困苦才能脫穎而出的心态。
辛家擦完盤子, 只覺得自己腰快斷了。
她直着腿,活動腿和腰。
“辛家,來搬盤子。”
“哦,來了。”
辛家摘掉滿是泡沫和油漬的滑膩膩的塑膠手套,跑到前面去幫忙。
原本見了底的盆兒又堆滿了髒兮兮等待寵幸的盤子, 辛家坐下, 重新投身于刷盤大業。
店鋪打烊,她把所有洗好的盤子分門別類的擺在架子上,回員工換衣間脫掉工作服,背好包。
文靜邊套t恤邊問她:“今天發兼職費,你說我們能拿得到嗎?”
“不能也得能,我沒錢吃飯了。”
文靜看眼辛家, 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 “試試吧, 希望這次你能準時拿到錢。”
辛家:“你穿好了嗎?”
“嗯, 走吧。”
中餐店的老板來自中國江西, 四十出頭的樣子,他膚色偏黑,皮膚有些粗糙,一口被煙熏過的大黃牙特別讓人印象深刻,最擅長的…大概說拖人工錢。
連同辛家和文靜,一共有八個兼職生。
他們結成小團體找到老板,文靜帶頭喊了一聲:“老板…”
“嗳,你怎麽回事兒啊?沒看見我在算賬,你一吵就白算了!”
邊上有人拉了文靜一下,文靜抿抿唇:“不好意思,那我們先等着。”
老板敷衍的掀了掀眼皮瞧了他們一眼,又開始慢條斯理的回到第一頁賬單,開始重新計算。
他慢悠悠的摁着計算機,不慌不忙。
有的學生等不了,壓低音量跟邊上的人說道:“如果發了錢你先幫我領,明天再給我,我現在得回學校了,太晚了不安全。”
“嗯,你去吧。”
老板按了半個小時才算是把今天的賬理清楚了。
文靜:“老板,這個月結束了,我們今天能拿到兼職費嗎?”
“我這裏兼職不是按月份算的。”
“可是招聘廣告上面分明說的是三十天一結算…”
老板吐了點唾沫在手指上,拿出收銀臺裏的一疊美元數,“是三十天一結算,可不是一月一結算。”
他數到了整數,用一張包住九張放回到抽屜裏,繼續說道:“比如就說你吧文靜,你看看你說你上周學校有事,所以一周沒來是不是?高坤你本來一周就只來三四天是不是?還有你,朱廣文,你這還是這個月第三次就要我給你結工錢?”
有人不平:“朱廣文才來幾天可以不算,可是我們已經來很久了啊,就算沒完整的三十天,也好歹從上個月做到這個月結束了。”
“對啊,怎麽能不結算?那我們要湊多久才能拿到錢啊?”
“你們這種也太黑了吧!”
大家七嘴八舌,老板氣定神閑,對付這群還沒出社會的雛.兒簡直太有經驗了,“吵什麽吵啊?你們聲音大我就得給錢啊?這個社會沒有王法了??”
“你才不講道理!”
“好啊,你們說我不講道理,那麽你們就去告啊,随便去告,我行得正坐得端怕過誰?”
辛家站在外圍看着老板那張趾高氣揚的臉,想把今天洗碗用的水全部潑他身上。
可惜一年的美國生活磨掉了辛家身上某些莽撞的銳勁兒,‘這裏是美國’五個字就注定了孤立無援,也注定留學生兼職不受法律認可和保護。
沒有人想要因為這點錢被遣回國,大家統一噤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說話。
短暫的沉默後,站在中間的小女生癟癟嘴,沒忍住一下哭出來,“可是我真的沒錢吃飯了,…我本來以為今天可以拿到兼職費的。”
不是每個家庭都能夠負擔巨額的留學費用,她一哭,其它人也心有戚戚然,七嘴八舌說起來。
辛家拉開椅子坐下,躲在人後欣賞月亮。
天完全黑了,月亮就顯得特別亮,它穿了收肚腩的塑身衣勉勉強強套上漂亮的金黃色禮服,人間哪裏懂它的心,只顧自己絢爛顏色。人啊,浩浩蕩蕩的來,不解風情的走,根本不看天上的月亮一眼。
辛家代替月亮施舍一個眼神給人間… …
“江津?”辛家做了天鵝絨的夢,夢裏江津來看她了。
“叮咚,歡迎光臨。”機械的電子女聲試圖叫醒辛家,她醒了,但是人還在。
老板看見是個亞洲人,用自己的蹩腳英語試圖對話,“不好意思,我們已經結束營業了。”
江津:“我知道,來接人的。”
催債的人當然是少一個算一個,老板聞言,放軟聲音,“走吧,現在時間晚了,路上小心。”
說完他又被一群哭哭啼啼的學生團團圍住。
江津離辛家足夠近,才能夠清晰的看見她的眉眼,更美的眉眼。
他手揣西裝褲兜裏,下搭眼睑遮住黑眸裏的情緒萬千,他開口,口氣普通又平淡,就像是這一年多的時間根本不存在。
他說:“不鬧?”
她答:“不鬧。”
“可以鬧。”
辛家情緒微一滞,她揉了揉因為泡水太久起皺的手指頭,慢慢就笑開了,“我沒錢賠。”
“我幫你賠。”
辛家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平淡的表情,但是幾經努力也沒能夠壓住蠢蠢欲動的內心。
她邊卷袖子邊跟他說着只有兩個人才懂的話,“我不想被警察帶走,也不想被遣回國。”
“我做得到。”
這時候,老板似乎也被圍着的這麽一群人鬧得不耐煩了,“反正不管你們怎麽說,兼職費這些事情都是有規矩的,今天你來賒賬,明天他要預支,我這個店還開不開了?”
辛家袖子已經完全卷起來了,她手臂白生生的,像是藏在泥裏不見天日捂白了的藕。
“你怎麽在這裏?”
“交換生。”
“你還是這麽厲害。”
“還行。”
“我要去了。”
“你去吧。”
辛家起身走到人群後面,輕喂一聲,“讓讓。”
她越過人群走到最前面,“老板,我一直拿不到兼職費挺生氣的,所以我打算不要了。”
老板先是一頓,而後沒想到有這麽善良可愛的學生,他眯着眼笑,活像彌勒佛,“那感情好。”
“但是我這段時間做的事情不能白給你做。”
辛家越過人往後廚走,老板覺得不妙立馬跟上去。
辛家把自己擺的規規矩矩的白瓷盤全部掀翻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噼裏啪啦,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在放鞭炮。
老板:“喂,你這是什麽意思啊?你自己不要錢的,又不是我逼你不要的!”
“是我自己不要的,既然沒拿到錢,我把自己洗的盤子砸了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那是我買的盤子!”
辛家認真思忖了小半晌,“沒問題,那是我洗的盤子。”
老板說不住她,伸手就要去拉她。
他手被人箍住,接着被大力甩開,江津順手拿過架子上的濕巾擦了擦掌心,“別碰她啊,你碰不起。”
辛家摔東西摔得盡興,根本沒有聽見江津說了什麽,但是一群呆若木雞的留學生可全聽見了。
大家也算是有見識的人,文靜推了推身邊的人,大家都看見男人的衣服、男人的表、男人的襯衫、男人的鞋。
現在他們也可以渾水摸魚盡情鬧,因為有人撐腰。
文靜滿臉愁意的走上去,“辛家,你冷靜一下,嗳嗳嗳你別砸了,來我幫你砸,你消消氣。”
哪個不是人精。
很快幾個人全部湧上去了。
“辛家我知道你肯定讨厭死這個菜板了,你不要生氣,我幫你弄壞。”高坤每次來都噔噔瞪的切菜,連三頭肌都快切出兩個來了。
“辛家你不要生氣,我知道外面的桌子你肯定也看不慣,我幫你全劃花了,你千萬不要再砸盤子動怒了。”文靜每次來都要擦桌子收拾垃圾,收拾得可煩了。
“辛家不要生氣,是不是這些餃子皮惹到你了,我就知道這些餃子皮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幫你處理。”說着,一大盆水直接淋上去…
老板:“你們豈有此理!!我要報警!”
江津扔了一個牛皮口袋給他。
老板還以為是他拿錢讨好他,他狠狠往地上一擲,“你以為這是錢能解決的?”
江津微微掀了掀唇角,帶着莫名的睥睨和高高在上,“不是給你錢,只是這麽個好好的餐館因為地溝油上了新聞關門倒是小事,晚上是瘾君子的聚會地點好像是大點的事。”
老板身體一抖,想了又想,伸手又把地上的牛皮口袋撿起來。
他臉上挂着要掉不掉的笑意,笑不進眼底,弓着腰,搓着手,“慢慢砸,砸完了來我這裏領兼職費,都是我之前做人太軸,太不懂事了,大家見諒啊。”
辛家拿着兼職費,數了數,數目沒錯。
她走了兩步,回頭看老板,“對了,老板,我要辭職,以後都不來了。”
呵呵你不辭我也要辭退你!
心裏mmp,臉上笑嘻嘻。
老板搓搓手,“該辭,我這個地兒環境又差,工資結算又慢,事情又多,沒哪好。”
“你有這個自知之明還挺不錯的。”
辛家覺得自己給了巴掌,甜棗也算給了,她對自己恩威并施的手段非常滿意。
辛家眯了眯眼,推門出去。
她想啊,社會好像沒磨掉她什麽,假如身後有人撐腰,她還是随時可以無法無天的。
辛家走了兩步回頭看慢一步跟在身後的江津,“喂,江津,我早上有份送報兼職,說好每次只抽三分之一的錢,他每次都會抽走一半,我能教他做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