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音,薛巧兒回頭。
年輕人頭上纏着方巾,肩膀荷鋤,褲腿卷泥,顯然是剛剛幹活回來。
“水生哥,怎麽是你?”薛巧兒眼裏閃過訝異。
水生是薛巧兒以前向陽村的鄰居,曾經買了個簪子要送給薛巧兒,被薛巧兒拒絕了。
水生聽了,有些無奈和惆悵地放下鋤頭,用汗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走近幾步道:“我爹娘已經……去了。”
什麽?!
薛巧兒離開向陽村之後的那段時日,對水生來說極為灰暗。
當然,這跟薛巧兒并無關系。要說有關系就是水生傾慕薛巧兒,卻不知她的蹤跡。
水生爹将賣母豬的錢拿去喝花酒了,這本來是留給水生娶媳婦的。水生娘氣憤之下和水生爹發生争執,推搡間,水生娘的頭碰到了桌角,不久就沒有氣息了。
水生爹更加肆無忌憚,将水生娘辛苦攢的錢拿去揮霍,大冬天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街邊,活活凍死了。
水生娘去後,他嘗到了饑餓的滋味。後來,他跟着姐姐到了她的婆家村,水生姐夫是這個莊子上看護果園的,手下有十幾個幫工。他将水生也帶到了果園做幫工,一來吃飯管飽,二來還有些辛苦錢。
聽了水生的述說,薛巧兒心中百感交集。家道說變就變,她想到了當年的自己,當時的她還有哥哥薛叢,而今哥哥也不在了。
“水生哥,斯人已逝,節哀順變。你現在能靠雙手養活自己,總是好的。你爹娘在天上看着,也是欣慰的。”
水生沉默不言。他看向薛巧兒,藕粉色的裙衫,鵝黃色的披風,鮮亮嬌俏,和她以前素淨的打扮全然不同。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泥點子和破洞,水生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緩緩開口,“巧娘,你如今住在哪裏?是不是……跟了貴人了?”
聽聞後半句,薛巧兒一怔,正待措辭回答,只聽有人高聲喚道:“薛姑娘,小竹姑娘,要下雨了,快上馬車。”
薛巧兒心中驀地一松,“水生哥,我先走了,下次再同你細說。”
小竹站在不遠處,她見薛巧兒過來,便跟着薛巧兒一起上了馬車。
下了兩天貴如油的春雨後,春陽從雲朵後露出了臉。
雨後初霁,天闊氣清。
陽光照進院子裏,薛巧兒将她父親留下的書一一攤開來曬太陽。這些書都有歲月的印痕,有的書頁已經泛黃,甚至被蟲嗫啃過。
她的動作輕細,将書上的積塵一一擦拭。
……
“咚咚咚。”有人敲門。
小竹前去開門,只見周坤手裏端着一簸箕餃子,“小竹,這是我娘剛包好的荠菜餃子,你們嘗嘗。”
“謝謝周大娘,謝謝周大哥。”小竹看到一個個白白胖胖的餃子,咧嘴直樂。
這個時節,荠菜破土而出,綠意蔥茏。用荠菜和着肉作餡包餃子,清香鮮嫩,這是獨屬于春日的美味。
周坤送完餃子,可以轉身回家了,卻沒有挪步,他朝院中看去,尋到了一抹纖麗的身影。
薛巧兒此刻坐在院中一角看書。她穿着天青色的衣裙,一手拿着書卷,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身前,如同婀娜青柳臨湖照水,說不出的娴靜清雅。
“薛姑娘,這是在曬書?”
周坤走了過去,他放低聲音,生怕打破了眼前的畫面,但是不出聲他便沒有上前的理由。
薛巧兒擡頭。她眼中的凝思散開,浮起輕微的笑意。
眼前的男子一身竹青色長衫,磊磊如林中修竹,他的神色誠摯,笑容清湛。
“正是,趁着日頭好便拿出來曬曬。”
“這是薛姑娘的書?”看着陳舊的書頁,周坤好奇地問。
“是家父留下的。”
周坤颔首,心中了然,他拿起離自己較近的一本書翻開看。
細看之下,周坤心中湧出震驚。
他手上這本典籍是參加科考學子的必讀書目,這本書的內容集合了先哲的思想精髓,想要将其融會貫通不是一件易事。
這本書的側頁上寫下了密密麻麻的訓釋和小注,無疑是閱者自己的理解和見地。
周坤已将這本書溫習了數遍,書自然是常溫常新,而這其中的批注內容,有
的是他還未曾思及的,一看頓生耳目一新的明悟之感。
妙,真是高妙!
“薛姑娘,敢問這是令尊的筆跡?”周坤語氣難掩激動。
得到薛巧兒的肯定回答,周坤敬佩不已,“令尊的學識過人,某不如矣。”
“周大哥過謙了。”
“薛姑娘,我是誠心之言。敢問令尊可有求取功名?”
周坤只知薛巧兒失了怙恃,并不知道她父親的任何情況,莫非是愛山水不羨朝堂的隐者?!
“未曾。”兩個字的淺言短語,說得卻是百感交集。
她的父親薛辰意,高大俊逸,謙和韌性,是極好極好的父親。從小,父親便教她和哥哥讀書習字,那時的她,便覺得父親和村裏那些鄰裏是不同的。
父親說話溫文有禮,遇事不争不搶。而那些人卻是常說粗鄙之言,他們嘲笑父親是個“酸秀才”。薛巧兒心中憋氣,想回他們幾句,她的父親卻是無所謂地笑笑。
薛巧兒的母親也是個恬靜溫柔的女子,她把粗陋的生活變得詩意溫馨。他們的小院裏,一年四季盈着花香,還有糕點香、炊米香、酒香……
薛巧兒知道父親和向陽村格格不入,卻不懂他為何安居一隅。直到有一次,她無意中聽到了父親和哥哥的對話。
哥哥薛叢說要參加科舉,父親卻阻止了他。
“為什麽?”薛叢不理解父親的決定。
“阿叢”,父親的聲音透着無奈和蒼涼,“從你祖父那輩起,我們薛家宗族不能科舉應試,不能入朝為官。”
什麽?!
那日,哥哥薛叢久久坐在院中出神,直到日暮降臨。
後來,哥哥薛叢便投筆從戎,上了戰場。
……
薛巧兒收回思緒,起伏的心潮歸于平靜。
周坤本來等着薛巧兒的下文,見她說了兩個字就沉默不言,料想她不想說,便沒再深究。
“薛姑娘,這本書能否借我一看?”
還是剛才那本書。
“當然沒問題,周大哥拿去看吧。”
周坤拿着書轉身走了,他腦中浮現剛才的畫面,心中微沉:薛姑娘好像在想心事。
過了幾日,徐管事送食材到鋪子來。
“薛姑娘,這是做的蜜醬和豆瓣醬,拿給你嘗嘗。”
“徐叔,您客氣了。”
徐管事接過薛巧兒給的銀錢,點了點,“薛姑娘,你給多了,那些蜜醬和豆瓣醬是送給你的,不用給銀子的。”
“徐叔,多的錢麻煩您想辦法給莊子上的水生添置些新衣服吧,不要讓他知道是我的意思。”
“行,薛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怎麽辦。”
上次在莊子上,薛巧兒看到水生穿的衣服都有破洞,以前他娘在的時候他穿的算是體面的。
以前是鄰裏,他幫她挑過水,送過信,摘過果子。
現在,就當是對當年的報答吧。
她也只能做這麽多了。
大堂裏,何掌櫃家中有事今日不在,他的徒弟小羅在櫃前忙活。
這時,走進來三個男子。為首一人手持折扇,一身錦衣,腰纏玉帶,模樣算得上周正,只是不安分的眼珠和眼角眉梢的輕浮氣給相貌打了折扣。
他身後跟着兩個人作小厮打扮,應該是他的仆從。
“三位客官,請問要些什麽?”小羅恭敬地迎了上去。
“聽聞你們家糕點好吃,我過來看看到底怎麽個好吃法兒,還不把看家糕點給我端上來?”男子語氣倨傲,睨了小羅一眼。
“我們店裏最受歡迎的點心是有幾種,您是外帶還是堂食呢?”小羅是見過各形人的,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男子正要答話,突然,他瞥見一個身影從鋪子後院進了大堂,眼神倏地發直,他指着那人問小羅,“那是誰?”
小羅看了過去,暗道不好:糟糕,這厮不會看上他們東家了吧?!
“我們爺問你話了,還不快說?”男子身旁的小厮催促小羅快點說。
這麽美貌的女子,爺肯定看上了!
“那是我們東家。”
“東、家。”男子玩味地說着這兩個字,看向薛巧兒的眼神如同狼盯上了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