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媽媽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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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媽媽的妹妹

我從來沒見過媽媽的妹妹。

準确來說,我根本不知道媽媽有妹妹。

婆婆的葬禮上來了不少我不認識的人。我穿着麻布孝服,在他們中間踱來踱去。袖子上用別針別着一塊黑布條,它随我的腳步微微揚起。

如果不是婆婆死了,我幾乎快忘了世上還有種叫別針的東西。

“別待在這裏礙事。”

媽媽的訓斥按下那塊想飛的黑布條。它駝背、縮坐在一張紅色的高腳塑料凳上,看着其他人或笑或談或吐痰。

然而,凳面沒被我坐熱,媽媽要我和到來的客人們一一打招呼。

所謂的打招呼就是化身為搖搖車,不停地唱“媽媽的媽媽叫婆婆”。現實比歌謠複雜很多,帶有地方特色的五花八門的稱謂,搞得我暈頭轉向。

我經常連自己認識的人的招呼也不想打,更別說那些不認識的人。

媽媽要我叫他們叔叔阿姨爺爺奶奶,是一件讨厭但不能說出讨厭的事情。

小時候我經常會拒絕媽媽要我喊人的要求,現在我長大了,仍舊不高興喊人,但再沒辦法拒絕。

辦一場葬禮,至少會使得一個人想要去死,或許這就是葬禮的意義。

我的不悅寫在臉上,幸好這時擺笑臉也不大合适,媽媽不會來糾正我的臉色。所以葬禮比其他喜宴還是多了一點點好處。

衆多來賓裏,有一位很特別。

媽媽對我說:“喊姨娘。”

我像個複讀機,重複道:“姨娘。”

那女人不太懂和人保持距離,我壓根不認得她,只是順着我媽的指令叫了一聲客套的稱謂,她竟然把她的手伸到我頭頂上來了!

我為什麽不是刺猬呢?我要怒發沖冠,我要紮穿她的手心!

她怎麽好意思笑的?她笑得眯起眼睛,看起來跟我媽媽還有點像,果然可惡的女人都是類……

“這是你親姨娘。”另一位類似可惡的女人,我的媽媽,再次開口,“我的親妹妹。”

我蓄力一半,還沒豎起來的頭發,被那女人一下下撫平。

她看起來比媽媽年輕許多,說兩人相差有十歲也是可信的,她真的是媽媽的親妹妹嗎?

我的頭發快被她磨出火星子,她終于舍得收回手,并發出動人的聲音:“姨娘給你帶了禮物,放在車裏呢,一會兒給你拿過來。”

我愛收禮物。一切贈品都是可愛的。

我的新姨娘是可愛的,細細分辨,媽媽和她大有不同。她的微笑是溫柔好意的,媽媽的笑藏着殺人于無形的刀子。

“好,謝謝姨娘。”我樂不可支,完全忘記這裏是哪裏,我的身上穿着什麽衣服,我們相聚在此是為了什麽。

直到那女人把禮物帶到我眼跟前。

一箱衛龍。

我說不出感謝的話,只好提問:“衛龍,還有箱裝的賣吶?”

那女人又笑得跟媽媽一模一樣,說:“對啊,那肯定有啊。你吃,吃完了再給你買。”

我不知道說什麽,對衛龍的讨厭讓我作嘔,然而禮貌讓我選擇沉默。

這一定是媽媽和這女人的計謀,我中計了。

我的确很愛吃辣條,世上辣條千萬,除了衛龍,其它的我都願意嘗嘗。

這不是衛龍的錯,全賴我。

小學三年級的某個周五的下午,我拿着從我媽錢包裏摸來的一塊錢,在學校小賣部購入兩袋衛龍辣條。那個周末媽媽要去幹一件事,我不清楚她要做什麽,但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可以自由地在家中享用辣條,我有足夠的時間等辣條味散去,我可以清理幹淨現場,抹去每一處大意沾染的辣點。

我的計劃非常完美。可惜,世上沒有完美的犯罪。

我的舍不得,我的貪婪,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

周六一大早,媽媽騎上她的電瓶車出了門。我躲在被子裏裝睡,等她走遠,确定她不會意外折返,才掀開被褥。

我饞得急切,顧不得穿鞋,光腳踩在瓷磚上,奔向我的書櫃。

一袋衛龍放在高爾基的《童年》裏,另一袋衛龍藏在魯智深痛打鎮關西那一回。

我準備先吃另一袋,因為我想看魯智深打完鎮關西之後發生了什麽。佛祖千萬保佑魯智深不要被抓到,也保佑我不被媽媽發現。

五毛一袋的辣條,現在的我一口倒光,但當時的我可以吃上一整天。

周六結束,我吃完一袋。臨睡前,我打開《童年》繼續看。我很愛這本書,這是我第一本課外書,我已經把它看了許多遍。第一次看到小茨岡背上十字架,我害怕他死掉,祈求上帝千萬保佑。可他還是死了,上帝不起作用。

我一看《童年》就想哭,我一傷心就想吃東西,我還要吃一袋辣條。

計劃留到周日食用的衛龍,在周六的夜晚被我拆包。

人一旦打破計劃,她就可能被別的什麽打破。

周日的傍晚,媽媽如她所說一般,準時回家了。

她給我帶回來香噴噴的雞蛋餅。那種雞蛋餅只在鎮上有得賣,賣雞蛋餅的奶奶總是把餅子攤得又大又圓,她搪瓷罐裏的土豆絲、海帶絲、榨菜絲,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土豆絲、海帶絲、榨菜絲。

一有機會和媽媽一起去鎮子上,我都會讓媽媽給我買一卷餅。媽媽不會拒絕我,在她的觀念裏,雞蛋餅不貴且不算垃圾食品。

但鎮上有個奇怪的女人,媽媽只要看見她在,總會買兩個雞蛋餅。一個給我,一個給她。

奇怪的女人老在那裏,老是躺在雞蛋餅攤附近。我懷疑她是故意躺在那裏,要來騙我媽媽的雞蛋餅。她的肚子鼓鼓囊囊,不知藏了多少人的雞蛋餅。

後來我知道了,她是個瘋女人,被家人抛棄的瘋女人。

她有父親,有丈夫,有兒子,但是她在路邊流浪。

媽媽告訴我,那女人以前和她一起在玩具廠打過工,後來結婚,因為精神有問題,再沒人管她。媽媽每次說到這裏,都會和我強調一句,她以前可漂亮。

說實話,關于她的故事,我記得模模糊糊。但因為媽媽的強調,我能确定她以前很漂亮。

記憶總會模糊,除非它具有足夠的沖擊力。

比如那個周日,媽媽帶着雞蛋餅回來,她本是計劃關心一下她的女兒。

而我知道,我的計劃徹底完蛋了。

周六的夜晚,昏黃的臺燈下,高爾基太讓我傷心,我痛哭一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再醒來時,衛龍的辣條油在床單枕罩被套上,留下火燒才能幹淨的污跡。

放火是更可怕的罪過,我不能錯上加錯,只好靜靜等待審判。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想到那個奇怪的躺在路邊的女人。

我一直能想起她,就像想起小茨岡的死亡,想起魯智深的圓寂。

到今日,我仍在想她。我想起她時而大起來,時而癟下去的肚子。

我曾經想找機會問問媽媽,問問她知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但我知道她的故事已經成為一本書,我讀下去,無法改變結局。所以我決定合上那一頁,不再翻閱,不再找機會。

她的結局懸停在某個注定悲劇的周六的夜晚,而我永遠不要等來周日的審判。

所以,不是衛龍的錯,全賴我。

對于莫名其妙的新姨娘送來的莫名其妙的衛龍,我除了苦笑,說不出別的好話。謝謝的客氣話也給不了。

“把辣條拿進去吧,拿到房間去。”新姨娘示意我把這一箱子辣條捧回家。

我沒話拒絕,麻木地捧起它,路過婆婆的靈堂,在吹拉彈唱中,拐進婆婆的房間。

婆婆的房間很陳舊,泥牆泥瓦泥地。媽媽和姨娘很早以前想為婆婆的老家翻新,可是老人的固執不好勸動,婆婆執意與房子一起變老。

婆婆的房間裏有一張老木桌,桌子下部中間有個空檔,可以擺放東西。辣條箱子被我擱在那裏。

我還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如果表面上那箱子是衛龍的,但拆開之後是別的牌子,興許是個辣條盲盒。我彎下腰,頭伸進桌子底下,試圖用指甲摳開封箱的膠帶。膠帶纏纏繞繞好幾道,我右手大拇指指甲宣告報廢。

我爬出桌肚,起身拉開桌子兩邊的抽屜,想找找尖銳的器物,能劃開膠帶的那種。

一邊的抽屜是空的,一邊的抽屜裏擺着杏花樓的月餅盒。

月餅盒也是收納盒,保不齊放着剪刀針線。

我将指甲卡在月餅盒盒蓋的縫隙處,盒子頂着肚子用力扒。鐵盒子有年頭,上了鏽,不好打開。

我又犧牲掉右手的無名指指甲,終于,盒子還是開了。

裏面沒有我想要的剪刀,沒有我想要的針線。

有一封信、一瓶藥。

我先注意到的是信,因為信封上歪歪扭扭寫着三個大字——認罪書。

我知道不該私拆別人的信件。但如果那是一封認罪書,我想,此時此刻,更重要的是讓罪行暴露在陽光下。

在拆開前,我不會想到是誰犯罪、誰受罪、誰認罪。

信比衛龍的紙箱好拆,我打開它,然後我就看見了:

我認罪

是我毒死林得金

他對我的女兒不好

林得金是我公公的名字。

“我”是誰?

“我的女兒”又是誰?

我能想到的只有我的婆婆,我的媽媽,我的姨娘,我的新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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