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曾是個靜谧的午後。
額心不斷澆注着清澈的水流，背後是美而莊重的浮雕，膝下流淌着令無數法師趨之若鹜的礦脈，耳朵上點綴着萬金難買的輕薄金屬。
小小的精靈跪在那兒，保持着虔誠的姿态，為整個精靈族的未來祈福，為森林獻上全部。
聖堂的月亮，精靈族的中心，最完美的聖女。
某種意義上而言，小精靈其實比世上最富有的貴族小姐還要尊貴——因為她長大後将佩戴森林的王冠，是被月亮與森林共同承認的王室。
當然，與人類的“王室”概念不同……
精靈厭惡奢靡，杜絕享樂，仇恨金錢，即便坐擁珍貴的資源，她的生活簡潔而質樸。
素食與長袍，豎琴與禱告。
做過祈禱，用過午餐，獨自跪坐在聖堂中心，雙手交疊、置于胸口，保持着對森林的敬仰與愛慕。
一天天，一月月，無需參加舞會，無需練習禮儀，無需處理文件，小精靈的生活一直重複着，今天、明天與後天沒有任何區別，無非是跪坐時從窗外投進的陽光角度不同，在潔淨的礦石地面上鋪開的樹影不同罷了。
她身上的标簽已經足夠沉重，長老們不會在意小精靈是否會在水淹過口鼻時感到難受，不會在意小精靈發腫泛青的膝蓋，不會在意她偷偷瞥向不同的樹影時晶亮的目光，亦不會在意她的性別、她的愛好、她的姓名。
因為她是整座森林最尊貴的精靈，她叫“聖女”，連姓名都不需要。
人類也許會覺得很奇怪吧？畢竟人類概念裏的“王室”，應當享受世上一切華麗的東西？
她不太清楚。
即使是斯威特節，小精靈也不被允許出現在那些做交易的人類面前——長老們說，人類會玷污她的純潔，竊取她的價值，畢竟她是整座森林最珍貴的寶物。
但還有更奇怪的呢……
據說，人類的“王室”，是要看“王室血統”的？
她的血統可沒有哪個精靈會尊敬，恰恰相反——
“喂！喂！到這兒來！”
“砰砰砰！”
“砰砰砰！”
那曾是個靜谧的午後。
現在它被叫喊、拳頭、不停砸上來的小石子徹底打破。
小精靈抿抿嘴，淹沒口鼻的水流随着扭頭的動作歪斜了方向，虔誠的禱告驟然打斷。
她左右看了看，撩起長袍，揉揉凹陷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走過去。
聖堂的窗戶又高又長。
聖女鉚足了勁才推開。
“走開，”她冷冷地呵斥，“走開，布朗寧。”
王室的血統爬在樹幹上，渾身上下髒兮兮的，懷裏抱着什麽鼓鼓囊囊的東西，指甲縫裏全是泥。
他的表情比她還要冷淡，厭惡寫了滿臉——
洛森·布朗寧抛抛手中的石子，也不管窗戶是否已被打開，直接對着她的臉砸了過來。
“呸，小混蛋，砸死你。”
聖女偏頭躲過那顆沾着泥巴的鵝卵石。
她停止出聲警告，直接彎腰脫鞋，抓着鞋底往外抽，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在抽打什麽肮髒的害蟲。
“走開，布朗寧，否則我抽死你。”
“你以為我想過來？不是你說做交易？我把東西捕到了，你不要我就丢開。”
聖女終于頓了頓，停下抽鞋底的動作，目光飄向那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她此刻的眼神和看着不同的樹影時的眼神是一樣的。
“我不要髒東西。”她的話裏摻上一點猶疑，“長老們不許我和你玩。我不會和你玩。”
聖子翻了好大一個白眼。
“我才不想和你這種家夥玩。”
他惡聲惡氣地說，手裏的鵝卵石又蠢蠢欲動了，“我才不想和成績優異、天賦卓絕、儀态優雅、一舉一動都是全族标杆的大人物玩呢。我呸！”
她的歌聲最動聽，她的彈奏最流暢，她的繪畫最高雅，她的品性最純潔，她明明穿着最長最白的袍子、走路時卻不會讓衣服沾到半點灰塵。
而且她永遠吃得飽飽的，永遠擦得香香的，永遠住在有屋頂的房子裏，頭發幹淨而蓬松，每一根發絲都被長老們蘸取染料染成皎潔的銀白，用來洗腳的水都是最清澈的露珠——
小洛森敢發誓，即使對方住在森林裏，卻連蟲子、沼澤和雨都沒經歷過。
甚至，同樣是綠色，她的眼睛顏色卻淺淡、明亮得多，專門有大人寫詩贊頌，那是“被陽光照射的樹影”。
而他就是……該死的癞蛤蟆！該死的泥巴！他讨厭那些外號！他讨厭那些精靈！他讨厭那個一臉傲慢地侮辱他的人類小女孩！
——所有讨厭疊加在一起，小洛森簡直恨毒了小洛莉。
他有起碼一千個理由去憎恨她。
……而聖女很聰明，盡管無法接觸外界，“察言觀色”幾乎是刻在血脈裏的天賦能力。
聽到他這話，她輕哼一聲，冰冷的口氣裏透出一點得意洋洋來：“你就是嫉妒我，布朗寧。”
這是事實。
他臉色一變，立刻嚷嚷起來，仿佛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我才不會嫉妒你！我是偉大的布朗寧！”
洛莉·布朗寧更加得意了：“我也是偉大的布朗寧。”
洛森·布朗寧惱怒道：“你才不是偉大的布朗寧！你是聖女，你是讨人厭的小混蛋！”
——盡管是這世界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親人，再沒有誰會像他和她這樣彼此讨厭。
洛莉其實不太能理解血緣上的兄長隔三差五溜進聖堂用石子扔她窗戶的行為——她被甄選成為聖女時年齡太小，連記憶都沒開始，是稍長大之後，才從長老口中偶爾聽聞自己有一個親人。
洛莉沒有對洛森的任何印象。
但據教導她豎琴的精靈奶奶所說……在很小很小、小到她還沒睜眼的時候，這個親人曾背着她走路，對她很好，既是她的爸爸也是她的媽媽。
因為【只剩我們兩個共同生活下去了】，他曾這麽宣布。
可後來她被帶走，他只剩下了他自己。
小洛莉猜，他肯定是在後續長大時染上了一堆壞習慣，才被長老們抛棄，不肯将他也帶進聖堂——他現在變得太壞太讨厭了，精靈族沒有誰願意和小洛森講話，小洛莉偶爾出門禱告時在路上撞見他，回去都要被長老要求洗三遍眼睛。
她不喜歡洗眼睛，太難受了，所以她每次都扭過頭不看他。
這是個壞家夥，毋庸置疑，小洛莉甚至為自己和他有血緣聯系感到丢臉。
但……
“你到底還要不要交易了？”
小洛森不耐煩地催促道：“我在南邊的沼澤只扔了兩箱爆爆樂，長老們半小時就能處理完，然後趕回來查看——到那時候我可不會管你，這只東西我直接扔進河裏。”
對，不僅隔三差五溜進聖堂用石子扔她窗戶，每每離開都是被長老們追殺出去的，又狼狽又丢臉。
小洛莉很想繼續擺出聖女的架子，但他口中似乎很好玩的“爆爆樂”與懷裏那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實在太容易拉走小孩子的注意力了。
就算是可以跪在聖堂持續一天禱告的聖女，也是小孩子。
“我知道了。”
小洛莉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縮回窗下，提着袍子小跑到大櫃子前面，挖出自己特地藏起來的小罐子。
“喏，給你，白糖。交易好了，快把它給我！”
小洛森接過罐子，打開封繩瞧了瞧。
——特供聖女的白糖果然是好東西，連一絲一毫混進去的沙土都沒有，雪白雪白的。
他忍不住咂咂嘴，嫉妒得舌頭發苦。
“我是要拿來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醋栗果醬的！我可不會分給你半點醋栗果醬。”
小洛莉不以為意：“你那些破東西，我才不稀罕呢。快把它給我！”
……哼。
小洛森打開包裹，依依不舍地把毛茸茸的小東西遞過去。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全世界最可愛的小動物，便宜你了。
可小洛莉尖叫一聲：“我要的是小貓！這兩只長耳朵是什麽？！”
哈？
貓？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全世界最可愛的兔子：“你要的是那種壞東西？”
那種會拿爪子勾爛我的衣服補丁、會用牙齒咬住我的頭發亂嚼、在我拼命躲藏時嘶嘶叫喊着招其他精靈跑過來、就連我好不容易偷來的剩飯還要擠過來叼走的壞東西？
哪有會在懷裏一拱一拱的小兔子半分的可愛！！
小洛莉：“你是不是有病？！只會啃草的蠢兔子哪裏有貓可愛？！我要的是貓！貓！會‘咪咪’叫的貓！毛茸茸的貓！”
小洛森：“兔子也是毛茸茸的！而且兔子不只會啃草，它們還會啃果果！”
小洛莉：“毛茸茸是兔子唯一的優點了！我要貓！貓！可愛的小貓！你這個笨蛋！你是不是故意的？！把白糖還給我！！”
小洛森：“我才不——”
“布·朗·寧！擅闖聖堂，你——”
是長老要回來了。
小洛森臉色一變，猛地把兔子往她懷裏一塞，抱着白糖罐子，撒腿就跑。
洛莉只好急急忙忙地蓋住窗戶，急急忙忙地将兔子藏進地磚下的小洞，再回到禱告的地方，以免長老追殺那混蛋時發現自己不在本該待着的位置上。
……可惡！她要他抓的明明是貓！可愛的小貓！
聖女重新跪回了她禱告的位置。
長袍穩穩地鋪開，樹影沒再變幻，水流繼續淹過她的口鼻。
只是……
小洛莉忍不住把眼睛往那個小洞上瞥了瞥。
一大片毛茸茸躲在裏面顫動，她看它的眼神比看那些變化的樹影還明亮。
——算了，不看耳朵的話，勉勉強強當小貓養吧。
“都怪布朗寧……”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法師迷惑行為大賞： 第9章 ，莉莉第一次出場，兄長一直記得要給她送一只貓養。第117章，記憶裏每次和聖女碰面，她都會避開視線——不是因為蔑視，只是怕眼睛疼。
雖然真的很讨厭，但冒着被追殺的風險，也要溜進聖堂去扣扣窗戶，看看曾經背在身上的小妹妹。
而我們都知道，最終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燒毀聖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