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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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璐找到辛家的時候,她正一臉懵的看着空蕩蕩的床鋪發呆。

空蕩蕩的病號服挂在她軀幹上, 她單手舉着瓶子, 手指節泛着瑩潤的白光。

董璐好心情的走過去拍了下她肩膀, 辛家回頭對上董璐的眼, 輕挑眉梢:“李錦呢?”

“早上有檢查你忘了?”

辛家側了側頭, 五官微恍:“哦, 還沒做完?”

“做完了, 不過醫生說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了, 所以可以移去普通病房。”

董璐踮腳幫她舉着輸液瓶,拉着她進了電梯, “我把李錦和你安排在一間病房了, 這樣我們輪班照顧起來也容易些。”

董璐事無巨細的安排了個全, 她眼底有淺淺的喜悅,因為生活裏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上。

電梯門打開, 護士刺耳的聲音穿透薄如蠶翼的空氣在兩人耳邊炸響。

“快通知李錦家屬,病危通知書需要有人簽字。”

不是說好了生活或早或遲總會朝好的方向前進嗎?

董璐松開手裏的輸液瓶,轟的一下沖出去。

瓶身碰地而碎, 拽拉辛家手背上的針頭,辛家抿住湧出來的血, 沒心情管滿地狼藉跟着董璐跑出去。

辛家和董璐來遲了一步, 李錦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董璐眼角神經質的抽搐了幾下:“我…我剛才上去的時候醫生還跟我說他情況在好轉, 為什麽就這麽幾分鐘就病危啊, 為什麽啊。”

護士:“患者本來就因為創傷有急性腎衰和肺水腫并發症, 肺動脈主幹或大分支梗塞都會表現出心衰的症狀, 現在醫生正在極力搶救,你們有誰是他親屬嗎?”

董璐:“我,我是他女朋友。”

醫院常兵荒馬亂,也輕易能夠找回秩序井然,董璐簽了字,兩人并排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

辛家翹着腿,手背淤青一片和精致的腳踝形成對比,她目光落在虛空,“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直都是。”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麽你會一到法定年齡就結婚,不過我直接問像是慫恿你們不結婚一樣,所以我一次都沒跟你提過。”辛家停頓一下,側頭看董璐,眸色認真,“所以你為什麽想結婚?”

“還能為什麽?想結就結了呗…”

辛家:“可是我覺得你好像喜歡的李錦。”

董璐回視她:“哪條法律規定了結婚一定要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我跟喜歡我的人結婚犯法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辛家不說話了,她把自己的戀愛都搞得一塌糊塗,哪裏有資格去評價別人。

董璐的情緒變得複雜尖銳,露出辛家從未見過的獠牙:“辛家,你不懂的,你根本不懂,你在感情上從來都是順風順水,你根本就不知道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有多難過。”

“葉希成也知道我喜歡李錦的,可是他也知道李錦一輩子都不會喜歡我,他主動跟我求婚的,我答應了,我不想再給自己後路,我要嫁給一個喜歡我的人,至少不會每天輾轉反側。”

“因為有你在,李錦永遠都不會喜歡上我。”

辛家身體一頓,側頭看董璐。

董璐彎着唇笑了笑,“是不是很傻啊,李錦總覺得現在玩情深似海這一套很俗很丢人,他總嘻嘻哈哈插诨打科從來不透露一個字,你看,他都這樣了,你都還不知道他喜歡你。”

辛家覺得她大腦當機了,不太中用,她扭過脖子看董璐,把她嘴裏的詞全部打散又重新組合,不太明白其中的含義。

“我有自己的私心,我本來想一直瞞着的死也不告訴你的,但是我真的要跟葉希成好好過了,所以我能把李錦拜托給你嗎?你做他女朋友,跟他結婚,一輩子都要好好在一起。”

這時候急匆匆的趕來的李錦的父母打斷了董璐和辛家的對話。

他們倆看着手術室直抹眼淚,董璐連忙起身,扶着李錦他媽坐下,“阿姨你不要太擔心,李錦的情況發現得非常及時,沒有任何的延誤,這醫院的醫生技術都很高超,不會出事的。”

她另外一只手抓住李錦他爸,“叔叔,剛才下午的時候醫生才說了李錦恢複得非常好,你們不要擔心,他很快就會平安出來的。”

李錦他媽用掌根還在抹眼淚,絮絮叨叨:“李錦這孩子雖然沒什麽大出息,但是他工作特別努力,每個月花錢給我和他爸買藥看病,上上個月的時候他還給他爸買了一套按摩儀,說要他爸天天按摩避免肌肉萎縮,這孩子多好啊…為什麽…為什麽遇上我這樣的媽。”

邊上李錦他爸的情緒也被感染了,“對啊,沒碰上我們這樣的父母就好了,不用去工地打工也不用受傷,更不會…”

一個好好的八尺男兒說到這裏情不自禁的紅了眼眶,哽咽幾聲說不下去了。

“他有空都要給我熬骨頭湯,說喝了那個對骨頭好。”

“他特別喜歡他侄子,總會想着方兒逗他開心,半年前還組裝出了個四驅車模型給他玩。”

董璐抓住他們的手,把堅定的信念傳遞過去,“好人有好報,李錦這麽懂事這麽孝順,肯定不會出事的。”

辛家不會安撫人,她定定的看着紅的手術燈,在心裏暗暗祈求神明保佑李錦平安,她等着一會兒戴口罩穿白大褂的醫生出來告訴她手術很成功。

但是燈熄了,醫生說‘他已經盡力了,節哀。’

不是說好生活會朝越來越好的方向前進嗎?

不是說會更好嗎?

李錦他爸媽一聽這個消息猛地一下嚎啕哭出聲來,兩個人跌坐在地上,捶着胸口說是自己的錯。

剛才還安撫得比誰都上勁的董璐一下撲到醫生身上,難以置信,“死了?你們說李錦死了?你們可是醫生,怎麽能開這種玩笑啊!”

說着,董璐腳一軟跪在地上,她死命的拉着醫生的袖口,鼻涕橫流,“是假的對不對?怎麽會死啊,不是手都動了嗎?不是都快醒了嗎?你們說話啊。”

辛家的五髒六腑被錘子砸得稀巴爛,她唇滲着慘淡的白,仿佛那些天崩地裂的情緒馬上就要頂破腹腔露出來。

她哭,然後又一下忍住,然後又啜泣了兩聲,沒忍住,“他不能死的啊,你們怎麽不跟他說他不可以死。”

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周末,有工作結束的白領跟愛人一起看了一場溫馨的電影,有忙裏偷閑的學生用語文殼子包着小說看了一整天,也有人在警察局鬧得翻天地覆,還有人不得不去接受朋友離世的事實。

辛家渾渾噩噩的在李錦病床上坐了一晚上,寧願坐着也不願意去看李錦一眼,就好像看了這一眼,李錦就真真的不在了。

她一直坐到早晨六點開始收拾李錦的行李。

這段時間為了喚醒他的意識,他們用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方法,而現在這些東西應該回到應在的位置了。

有零分,被硬生生改成了九十分的試卷;有他舍不得扔的人生第一雙足球鞋;有他最喜歡看的英雄類漫畫;也有激發了他繪畫技能和空前想象力的語文書… …

辛家收拾好所有東西,抱在懷裏,坐車去了李錦家。

李錦家坐落在老舊的城區,窗戶外面安裝了防盜網,窗戶是很土的藍色,晾衣杆上空蕩蕩的,幾盆焉嗒嗒的蘆荟在告訴辛家她沒有記錯樓層。

辛家上去敲門,沒有人應。

她試着再敲,還是沒人應。

這個時間點,不應該沒人才是… …,各種亂七八糟的聯想充斥她的腦海,有可能兩人受不了喪子之痛要輕生?

辛家看着挎着菜籃從對面房間出來的人,彎腰問好:“請問你知道這家人是幾點出去的嗎?”

“你找他們?”

“嗯。”

“他們可能不回來了哦,你要找他們直接打電話會比較好。”

“什麽叫不回來了?”

“哦,就是搬新家了,昨天兩口子提着行李走的,說是買新房子了。”

辛家抱着紙箱回了醫院,她混混沌沌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胡塗叫她的時候,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直到她伸手在紙箱子上敲了敲,辛家才緩一步回過神來,“有事嗎?”

“有事。”胡塗往四周看看,拉着她的手腕走到安全通道的角落:“本來這事是不能外傳的,但是實在太奇怪了,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一句。”

“你說。”

“李錦的情況我一直清楚,按理說不應該病情突然惡化,昨天他去世之後,我又反回去查他的診斷記錄,從彩超結果上看他根本沒有任何心衰的跡象,…人體本來就複雜又精密,這些事說不清楚什麽因果,有可能就是上一瞬間活力滿滿的人下一秒鐘就停了心跳,所以我也沒打算告訴你這些。”

辛家:“但是你現在說了。”

胡塗:“因為昨天人剛死,他也沒有簽署任何自願捐獻器官的同意書,但是今天一大早,他父母說李錦生前有自願捐獻器官的意願,… …這種事在醫院也不少見,按正常程序走就行,但是李錦的數據還沒有錄入整個大系統,他的眼膜就已經确認捐獻出去了。”

辛家眸色很淡,冷意在她瞳孔裏亂竄,顯得那雙眸璀璨得讓人無法直視。

胡塗顯然有些惴惴不安,“這個消息也是我通過朋友聊八卦知道的,本來不應該洩露這些信息,但是我真的覺得太奇怪了。”

辛家低頭掩住眸裏的情緒,“謝謝你,之後的事情我自己再去了解,不過…能不能麻煩你給我一下李錦他媽的聯系方式。”

辛家約陳麗娟在一家隐私極好的咖啡廳見面的,顯然,陳麗娟喝不慣這些洋玩意兒,皺了皺眉,咂嘴擺手,“喝不慣這味兒。”

辛家手指捏着瓷杯的耳朵,“沒關系,再給您換個別的。”

“也不用換了,我就是拿一下我家小子的東西。”

辛家淡淡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把擺在椅子上的紙箱放桌上,朝陳麗娟推過去,“都是李錦的。”

陳麗娟面色露出悲戚,那些負面的蒼涼情緒一點不似作假。

陳麗娟粗糙的手指摩了摩箱子表面,然後拿出裏面的試卷看了眼,“當時我還因為他改成績特別生氣打了他…”

“這雙鞋子是他當時偷我的錢去買的,我是好久之後才發現的,當時他穿着這雙鞋溜得可快了,我根本收拾不了他。”

“他總喜歡買亂七八糟的漫畫看,讓他好好學習不許看這些玩意兒,他就藏在語文數學書殼子裏偷着看。”

“這本語文書我給他買三次了,之前好幾冊也是,把人家好好的圖畫得亂七八糟的,哪裏有在認真聽課。”

一件一件,不光是李錦跟辛家的回憶,也有陳麗娟的。

陳麗娟嘆了口氣,“謝謝你把這些送還給我。”

辛家突然就很難過。

她直愣愣的看着陳麗娟,眼淚無聲無息的從眼角向下流,“阿姨,那次考試我沒參加,他為了讓我不墊底所以考的零分。”

“阿姨,他買那雙足球鞋是為了中國青少年杯的決賽,說紅色的球鞋會帶來好運他買的,然後就一直舍不得扔。”

“阿姨,他想要做一個漫畫家,所以他總買漫畫來學習,我們說他入魔了,以後一定能成為厲害的漫畫家。”

“阿姨,我們看着語文書上的老夫子只會塗畫他們的臉,只有李錦會把他們裝飾得威風凜凜,我們說他創造力想象力滿分。”

“阿姨,為什麽你的印象裏他除了調皮就是搗蛋,因為成績不好所以就該死嗎?”辛家眼神又深又遠,帶着某種呼之欲出的質問和痛苦。

陳麗娟手一抖,面上一雙眼睛瞪大,“你在說什麽?什麽叫該死!?”

“如果不是的話又是什麽?”辛家乖巧的坐在那裏,她把手機擺在桌面上,“要我現在打電話告訴警察嗎?我懷疑我朋友被人殺害了,要求解剖屍體求真相。”

辛家步步緊逼,陳麗娟的表情突兀的冷了下來,她臉上帶着刻薄的情緒,裏面尖銳的市儈刺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李錦在也會同意我這麽做的,你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就得有好朋友的樣子。”

“他不會同意的。”

陳麗娟笑出聲,短促的,刻薄的,“你懂什麽?你根本不懂!”

她臉上帶着某種扭曲的恨意,“他一個月的工資要省吃儉用再加上打零工才能勉勉強強負擔家庭裏的開銷,就算努力有什麽用,努力又努力依舊茍延殘喘的活着。”

“熬個骨頭湯得早上三四點就起來弄,否則他上班之前根本就熬不好,敬個孝心也這麽辛苦,活着多累啊。”

“這段時間欠下的醫療費根本就還不上,他後續還有那麽多治療費用,我們這麽一個貧窮的家庭根本就負擔不起。”

“如果我的好孩子有意識的話,肯定也會同意我這麽做的。”

“他受夠了這樣的日複一日的辛苦,我也受夠了這樣朝不保夕的生活!真的已經受夠了!”

“所以我只是替不能說話的他下了決定,眼膜給李夫人的兒子,以後我們再也不用這麽辛苦的活着了,不用擔心我們老兩口的醫療費,不用擔心他還沒有還完的治療費,這就是他盡的最大的孝心。”

辛家舔了舔唇瓣,眼睛發直,耳膜轟隆作響:“你剛才說眼睛給誰?”

陳麗娟警惕的看着她:“這是要保密的,總之,如果你真的是李錦的朋友就不要害他爸媽坐牢,這是他泉下有知才能安息。”

辛家根本沒聽她說話,她再問了一次,“是李麗琴的兒子江津嗎?”

陳麗娟只是個農村婦人,聽她準确的報出姓名,驚訝的張大了眸。

呵。

人生最糟糕的不是喜歡一個不配喜歡的人,而是因為喜歡一個人賠上了太多,甚至人的命。

她跟江津中間隔了一條活生生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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