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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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約三十分鐘後, “林軒”回到家中。和祂一起進入電梯的的還有一袋袋鮮肉,它們來自不同動物的不同部位,或新鮮或冷凍, 沉甸甸墜在他手中塑料袋中。

黑色塑料袋結實不透一絲光亮, 夏日炎熱的風吹上袋子,光滑的表面頓時滲出大小不一的水珠。

這幾天,“林軒”大概摸清了自己的食量。為了維持身體正常運轉,祂每天至少需要攝入成年男子一周所需的蛋白質。今晚祂要解放真實形态,進食量只會更多。

就算是渾身肌肉的健身教練, 面對此等重量的食材, 也得乖乖伸出雙手,将它們捧在懷裏,避免肌肉拉傷的風險。

而“林軒”單手拎着食材,平穩地走着, 對細細的提手勒進手掌皮肉這件事渾然不覺。

祂彎曲空出的手臂, 像捧着嬰孩那樣,将一袋葡萄抱在懷裏, 避免行走時的晃動撞破飽滿的果肉。

水果店進貨時間一般在早上, 晚上的水果大多是人挑剩下的。祂彎下腰, 仔細地研究了一番, 才從中找出了一串梗綠,皮上布滿糖霜的紫葡萄。

在挑選的過程中,一種奇妙的既視感浮上“林軒”:曾經,祂也在某個加班的夜晚, 來到公司食堂, 挑選夜宵的水果。

【那時候為什麽沒有帶回去呢?】

仿佛有團奶白色的霧氣籠罩在祂腦中, 祂實在想不出各種原因, 無意識喃喃道:“因為剛上市不太甜……”

晚上九點,差不多到了水果店下班的時間。“林軒”是他最後一個客人,店老板陪他加班,想着多賣一單,見他猶豫不決急忙解釋說:

“這可不興說啊帥哥!現在都是大棚科學培育的,用農科院技術,頭茬葡萄也甜似初戀。不行看看西瓜也成?”

突然響起的話語讓“林軒”打了一個寒顫。祂搖了搖腦袋,堅定道:

“不、箐箐想要這個……抱歉,我只是想給她選串好的。”

箐箐原來很喜歡吃葡萄,但家裏似乎已經一周沒有見過這種水果了。

如是思索,莫名的情緒在“林軒”心中膨脹、躁動。

【如果沒有加班,如果直接帶着水果回家就好了。】

祂急切地想要見到愛人的笑臉。等到電梯剛剛停穩,金屬大門裂開一道縫隙,男人便迫不及待地邁步走出梯廂,來到家門前。

家裏用的是電子鎖,觸屏驗證指紋的時候會發出“滴”的交互聲。屏幕識別功能并不算靈敏,有時指上沾了點汗水,就會大聲報錯提示:“識別失敗,請重新輸入”。

但兩人一直沒有把它換掉。因為在林軒擦淨手掌,再次擡手前就會聽到“咔噠”的開門聲。

溫暖的室內光從家中漫出,宛若傍晚時分被夕照曬紅的潮水,輕柔地包裹他。穿着睡裙的周箐一手扶在門框,一手搭上門把,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回來了呀。聽到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你。”

只要看到她,林軒便覺得一天的疲勞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垂下眼睛:

“嗯,我回來了。我給你帶了水果。”

她低頭看向他勒紅的手掌,有些心疼:

“好多東西,很重吧?我來幫你拿,先換鞋吧。”

“不,放在一邊就好。”

他勾起嘴角,把袋子随手放到一旁的鞋櫃上,轉而摟住她的身體:

“好了,現在雙手空空,讓我抱抱你吧。”

……

塑料袋上的水珠打濕了“林軒”的手掌,祂第一次嘗試失敗後,就幹脆地輸入了密碼。

“滴”,門開了,但是另一頭卻沒有人。

“箐箐?”家裏很安靜,祂喊了一聲發現無人回應。祂感到有些不安,凝神聽了一下,聽到浴室方向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她在洗澡麽?

“林軒”把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輕輕敲動浴室房門:“箐箐你在麽?”

水聲停了下來。

這一次“林軒”得到了回應。祂想念的那個聲音在浴室中回蕩,像是瑩潤的玉珠落在盤上滾動:“怎了麽?我在洗澡呢。”

在“林軒”詢問:“可以進來麽?”後,周箐沉默了一會兒答:“門沒鎖,你可以把它推開。”

浴室中水汽缭繞,她置身于濃霧之中,的站在花灑下,濕潤的長發披在她瘦弱的肩背, ,随身體曲線蜿蜒游走,像是匹濃黑的緞子,亦或是河流中漂浮的藻荇。

周箐安靜地望着祂,好像用眼神詢問“突然怎麽了?”

她美麗而脆弱,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林軒”并不懼怕,祂朝她伸手:“我想你了,可以抱一下麽?”

周箐表情有些無奈:“我身上還有水,沒關系麽?”

“林軒”:“不要緊。”

她眯起眼睛,低聲抱怨了一句,“好傻哦。”,垂眸看向祂空蕩蕩的雙手,問:“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嗎?”

“林軒”解釋說:“嗯,肉放在廚房裏,葡萄也買了。老板說西瓜更甜,但我沒理他。”

周箐看到了祂手掌上的勒痕。聽到祂的話,她似乎愣了一下,輕輕回應:

“這樣啊……”

然後周箐向祂招了招手:“過來吧。”

她的皮膚白而薄,仿佛是一張打濕的紙,在燈光照射下接近透明,可以看見深紫色的靜脈血管。

怪物踏上瓷磚,朝心愛的女人走了過去。溫熱的水流淌過瓷磚的縫隙,已經變得一片冰涼,而她的身子也是涼的。

她像是正在惡作劇的孩子,先用足尖劃過祂腳背的青筋,再赤腳踩在上面。周箐環抱祂的身體,用嘴唇親吻祂的喉嚨,發出心滿意足地笑:

“這樣你也濕漉漉的了。”

水滴洇濕了祂幹爽的襯衣。周箐對祂說:

“反正都打濕了,就一起洗吧。在浴室應該比卧室方便吧?我讨厭弄收拾髒床單。”

“嗯。”

“林軒”親了親周箐的額頭,祂跟她一起坐進浴缸,将水溫調熱,沖淋她蒼白的胴體。“林軒”撫摸周箐的後背:

“你的身體有點涼了。”

水滴灑在她身上,升起陣陣白霧。周箐趴在祂的肩上,因為溫暖而喟嘆:“因為你一直在和我說話嘛。”,身下,“林軒”襯衫的圓扣硌到了她的皮膚,她嫌棄地扭動身體。

“對不起,馬上就好了。”

聞言,黑紅的觸足,從“林軒”身上探出。它托起周箐的腰臀,它解開濕透的衣物,将其送出浴缸,還有一條化為輕薄的紅色薄紗,爬上周箐的手掌。

周箐好奇用手指描畫那些充當花紋的黑色血管,詢問“林軒”:“這是什麽?”

祂的胸腔再度打開,将周箐攏入其中,她感到視野裏的光線一下暗了幾度。而“林軒”用觸足依戀地纏繞她的手指,留下濕潤的吻,商量道:

“可以當成眼罩。等會兒不要看我好麽?如果不舒服的話,你可以抱緊我,和我聊天。”

周箐沒有異議。罩上“紅紗”後,就算睜開眼睛,看到的也是一個模糊的世界,讓她想起童年時趴在魚缸邊,透過金魚搖曳的尾鳍看到的奇妙景色。

“嘩啦啦”的水聲一刻不停,她用手接那些水滴:

“花灑要一直開着麽?”

在周箐無法看到的地方,祂的身體如蠟油一般融化了。黑紅色的肉泥四處蔓延,随祂的呼吸起伏收縮,像是白瓷磚上生出的苔藓,潮濕、綿軟、表面帶有種特別的絨感。

祂的聲音比往日更加低沉:

“我覺得把血污沖出去比較好。”

分裂得極細的觸足舔索她的身體,向細小處探尋,緩慢地融進她的血肉。

飛濺的水聲正好蓋過了它們蠕動時所發出的窸窸窣窣,不至于讓周箐覺得排斥。她笑了笑:“真有趣,像是雨一樣。”

祂撫摸周箐的彎起的唇角問:“你喜歡雨麽?”

這問題似乎觸動了她的美好回憶,周箐臉上的笑容越發真切:

“喜歡夏天的驟雨。讓我想起來第一次和你抱在一起的時候。”

“你記得麽?C市夏天的時候會下好幾場大雨。我們校區在老城區,排水系統不好,每次下雨都會淹成一片,報紙上都說‘夏天要來C大看海’。”

不同于之前的抗拒,今晚周箐的話比過去多上許多,祂期望聽到她更多的聲音,便認真地記憶裏找了那一段,回應說:“那應該是晚上九點,剛剛下了一場暴雨,水直接淹到了人小腿上……你說你沒有帶傘、很害怕,我就踩着拖鞋去勤學樓找你。”

周箐輕輕拉住祂的觸足,調侃道:“嗯、你平時總喜歡打扮得文質彬彬的,但那天穿着背心、短褲就出來了,看起來傻兮兮的。”

“因為急着見你啊。”

祂委屈地反駁道。

而她還是笑,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撐着一把傘,走過滿是香樟樹的勤學路。說話的時候,驚動了一只鳥。它從枝頭起飛,墜在葉片上的水滴全部掉了下來,‘嘩啦啦’地打在傘面上,濺的到處都是。”

“我被吓了一跳,想要往傘裏躲,然後直接撞進了你的懷裏。”

那時候的林軒還只是個帶着些青澀的普通男學生。他被撞得一個趔趄,穩住腳步後急忙摟緊了女友的肩膀,“別怕、別怕”。

雨停後,月亮便從雲後浮現。周箐擡頭看到月光從樹冠的間隙落下,照亮了青年臉上的關切,也點亮了她的眼眸。

“我還是第一次被異性抱呢……那時候我想:‘啊,我想要的就是這個’。原來比起什麽‘未來大富大貴,生兒育女’,我當時的願望其實很簡單。我一直過得很孤獨,所以只是希望讓心愛的人緊緊抱住我罷了。”

“他會成為我的家人,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放棄我。”

周箐如是訴說自己的願望,臉上的笑容十分純粹,但偏偏讓“林軒”感到酸楚,隐約有聲音在祂心底哀鳴。

在兩人攀談間,“進化”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因為周箐放棄了抵抗,完全向祂敞開,所以那些觸足輕易地融進了她血液中,它們像是攀上白牆的野蔓,在她皮膚上蜿蜒蛇形。

這項工作耗費了“林軒”大部分精力,祂解釋說:“不會再讓你覺得孤獨了。一切都很順利,我已經拿到細胞了。”,試圖用收攏四散的肉泥,重新變回人類的姿态,更為親密地将她抱進懷裏。

“結束了麽?”

周箐從祂的胸腔內爬出。被“紅紗”覆蓋的雙眼無法視物,她便一手扶住祂肋骨,一手攀住祂的肩頸,緩慢地向上游走,似乎想要找到祂的面頰,給予祂安慰的親吻。

摸到祂的喉嚨後,周箐溫柔地笑了笑:

“沒關系,我已經不害怕孤獨了。”

“我遇到你才知道,一個人至少還能活下去。但兩個人裝聾作啞,勉強在一起,卻會有比死更可怕的痛苦。”

随着她話語一同落下的,是刺入頸動脈的尖銳毒牙。

就像周箐說的那樣,在此之前,她已經體會到了足夠多的痛苦——在看到“林軒”手機內容時,在他笑着說愛她時,在她為了鎮定吃下無數藥片時,哪一種痛苦不比“孤獨”來得撕心裂肺呢?

方景澄血液帶來的異能是“制毒”,她能夠通過吞服藥物提取想要的毒液。哪怕家中常用的感冒藥,都有一定量的鎮定成分,能讓服藥的病人感到昏昏欲睡。

周箐在承受藥粉焚燒胃袋的苦楚後,終于如願以償,得到了能讓“林軒”暫停活動的藥物。

再見了愛人,再見了愛人。

原來分別并不總是如此痛苦,在終于能放下一切和過去說告別之時,周箐品味到仿佛所有血液凍結成冰的平靜。

接着,她扭動浴缸第三個旋鈕,抽出藏在下面的鐵錐,将它送進“林軒”的胸膛。被毒液控制住的觸足沒有任何防衛能力,鐵錐的尖端劃入懸在肋骨邊的心髒,如此輕而易舉,就像刺破了一顆飽滿的葡萄。

周箐聽到“撲哧”一聲。

就像“林軒”之前說的“祂會因為心碎暫時無法控制血流”,她手下的在頃刻間潰散成一灘泥水。

下一個要破壞的地方是腦子。

她從黑紅的泥濘中拔出手臂,一把扯下眼上的薄膜,将染血的鐵錐對準“林軒”的臉龐。待她看清祂此時尊榮,周箐的表情微微一怔。

那是一灘黑紅相間的腐肉,外表上找不到一絲和“林軒”相似的地方。

周箐只能從浸泡在其中,那兩枚仿佛生了鏽漬的深紅眼珠追溯祂曾經的模樣。祂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是她傷了祂,反倒像是從噩夢裏驚醒的孩子,第一時間向親密的人尋求安慰。

怪物用滿是尖牙的嘴巴,含糊地呼喊她的名字:

“箐、箐箐……”

她看到腐肉中生出一條觸足,它是戴着婚戒的“手掌”,正顫巍巍地摸向她的面龐。

周箐在殺害怪物的過程裏失手過很多次。她總以為自己是被“林軒”皮囊喚起的甜蜜的回憶絆住了心神,因為無法下手。

怎麽也沒想到一灘腐肉還會觸動她的情緒。

“箐箐、箐箐,好痛……對、對不起……”

她聽到怪物說着颠三倒四的話語,感到那只“手”小心地撫上的面龐,手中顫抖的尖錐遲遲沒有落下。

周箐想,它也沒機會落下了。就在剛剛,她已經錯過最佳動手時間,再多呆一秒都會加劇危險。

“真是個傻瓜……”

她聽到自己的嘆息,不知道是在嘲笑輕敵的怪物,還是軟弱的自己。

“算了。”

她起身,伸手關掉了花灑,感到在心底,那場打濕自己整個青春的雨終于停下了。

而怪物則在墜落的“雨水”中,品嘗到了一滴苦澀的眼淚。

那一刻,怪物終于知曉了種種原因:為什麽“林軒”那晚會和流星許願“兩人回到從前”,為什麽自己潛意識排斥觸碰那份回憶。

因為藥物阻攔,怪物降臨時的附身并不完整,有一小部分屬于人類林軒的碎片還潛藏在祂的靈魂中。

他們目的相仿。

因而在方景澄使詐時,祂心底的聲音冷冷出聲提醒“危險”,在察覺到周箐離別意圖時,焦躁不安地給予各種回憶,催促挽留。

林軒比誰都清楚,假使周箐知道他出軌的事實,兩人便再也沒未來。他只有真心打算結婚,打算守護愛情時,才驚覺有的東西已經因為他的放縱,破敗不堪。

他知道這件事,他明明知道這件事,卻仗着周箐愛他入骨而有恃無恐,懷着一份僥幸心理選擇視而不見,只知道自私地滿足自己。

他只在一切無法挽回的時候感到悔恨:

【如果那晚他帶上葡萄,如果他沒有和林新蕾開房,如果他像個男人一樣擋在媽媽身前,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如果,如果……

哪有那麽多如果呢?

“箐箐、箐箐回來,別走!”

躲在怪物身體深處的碎片,在祂虛弱時歇斯底裏地呼喚愛人的名字:“周箐!”

可她沒有回頭看他。

“咔噠。”

周箐穿好衣服,她背着粉紅色的托特包,輕輕關上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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