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李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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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天色陡變,遠處黑壓壓的一片仿佛千軍萬馬馳騁而來。

今年秋天雨下得少,看到這般景象,即便是落了葉子的枯樹也似乎伸展起身體,無比期待這場雨的到來。

我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本《酉陽雜俎》,目光卻不在書上停留。我不時望向身邊桌子上的手機。我如這些樹木期待着下雨一樣期待着某個短信或者某個電話。

然而,我知道,既然他那樣說了,肯定沒這麽快給我消息。這期間我收到了電信公司連續發來的兩條消息,以及藍瑨叽叽喳喳的關心話語。手機每一次震動我都屏住呼吸,充滿希望卻又心存畏懼,每次驚心動魄一番後總是無比失望。

這世上,大概沒有人的人生比我更戲劇性了吧。

我發呆的時候,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咚咚咚,節律性,輕柔,沒有其他任何聲音。不是爺爺奶奶,他們會邊敲門邊喊我“寧寧”。

我轉頭看着門,說了聲“請進”。這兩個字脫口而出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有禮貌的好青年。

木門打開,果不出所料,林落站在門前,含笑看我。

我站起,将手中的書放下,問:“怎麽了?在陌生的地方睡不着?”

林落似是覺得好笑,他道:“我不困,怎麽能睡得着?”

“你不是要好好休息嗎?”我理所當然。

他一邊嗤笑一邊往房間裏走來,他道:“好好休息并不等于好好睡覺。”

我思索了一會兒,覺得不可思議,對于我來說,好好休息就是好好睡覺的意思。他見我不說話,接着說道:“看來你這一千年睡了不少覺?”

我擡頭瞪眼看着他,他卻立即笑道:“開玩笑的。聽說,你最近遇到了些麻煩?”

我眉頭一皺,心裏一緊,道:“雲陌跟你說的?”

他笑而不語,走到我面前,我這才仔細觀察他的裝束,同雲陌一樣的黑袍,同雲陌一樣的發帶。他看了我一眼,面帶笑意,又轉身走到我的梳妝臺前,鏡子裏映出他的臉,我看到他的笑。

“是啊,活得這麽久,偶爾也會得罪一些人或鬼或妖吧。”他又轉過身面對着我,接着說:“畢竟,我這麽多年也見識過了。”

“見識過?”我上前兩步,盯着他的臉,道:“這世上還有同我一樣活了這麽久的人類?”

他的目光飄向窗外,道:“不單單是人,妖魔鬼怪——”他忽然又看着我,“哪一個不是活了這麽久,哪一個沒有被別人惦記?有的時候,哪怕你自認為不與人為敵,除非你真的隐居深山,否則人心難測,誰知道有沒有就是看你不順眼的其他生物呢?”

他的話讓我心生恐懼。

“其實我比較好奇的一點是,你真的自認為沒有得罪過任何人?”他逼向我,那枚淺藍色的痣愈加清晰。

我躲開他,站在一邊,道:“要說得罪,我做生意的時候得罪的人可不少。”

“但那些都不足以對你施以如此報複,對嗎?”

如此報複?我問:“雲陌到底跟你說了多少?”

他道:“我不過只知道你昨晚被鬼襲擊罷了。畢竟以我的經驗,有如此舉動的鬼大多心生怨恨,而被他所襲擊的人不是謀了他的財導致家破人亡就是直接害了他的命。你做生意的時候,有過如此行為?”

“自然沒有!”我憤憤地回答。

我的話音一落,窗外便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響。深秋的暴雨并不多見,豆子般的雨滴在窗戶屋檐上奏樂章,外面的樹木終于盼來了這一場久別重逢的雨。而我看了眼桌子上的手機,仍然沒有半分動靜。

我的思緒從外面一場暴雨中飄了回來,我做生意的原則是不幹謀財害命的勾當,被我得罪的那些人不過是使着壞心腸相處壞點子來害我的人,我識破了他們的陰謀詭計,沒讓他們得逞,這——應該就是我所謂的“得罪”吧。要說我謀財害命,那簡直是對我這活了一千多年高尚品德的侮辱。

林落先是震驚于我的回答,而後笑道:“我也認為你做生意不至于此,只是我想問題一般比較全面。所以——做生意之前呢?比如——多年以前?”

我正郁悶于他為何不斷投來一個又一個尴尬的問題,他便又做出了大膽的假設。他仿佛認定我一定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一樣問個不停,而我現在只能被他牽着鼻子到處亂遛。

“沒有。我的記憶中,并沒有這回事。”我答得不卑不亢。

林落點點頭,若有所思道:“那就得考慮別的情況了。不好意思啊,段伊寧,這是我調查事情必經的過程。”

我嗯了聲,又搖搖頭,目光又飄到了外面的雨上,院子裏涼亭的瓦片被沖刷得锃亮。這小子看起來要比雲陌精明一些,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是一直揪着我問問題就不大可愛了。

“不好意思,其實——我還有一個想不明白的問題。”

我聞聲轉頭,看向他。

“我保證,這是今日最後一個問題。”

我看得出他的誠懇,雖然滿腹不耐煩,仍然點頭答:“你問吧。”

“我很好奇,你為何會帶着一個山貓精?你不害怕妖怪?或者說,你不憎惡妖怪?”

我也很好奇,他為何會問這個問題。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也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見過玄樂嗎?嗯,就是那個山貓精。”

他點頭:“剛剛見過一眼,長得的确挺可愛的。可她始終是個妖怪啊。”

我哼了一聲:“妖怪又怎樣,她又不謀財害命,不過是一條普通的生命而已。”我覺得既然都活到二十一世紀這個份兒上了,人事音書都不知道經歷了幾輪了,這點覺悟還能沒有?于是問:“你——怕妖怪?還是恨妖怪?”

我心想着,也許他和妖怪有什麽淵源,又或者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故事。說不定,還能聽個故事打發打發等待的焦灼時光。這也算是我問他最後兩個問題的私心吧。

但是他卻只說了兩個字:“沒有。”

我的希望破滅,便哦了一聲。

外面大雨依舊,屋內忽然出現極其尴尬的局面。我們倆誰都沒說話,我的目光四處游移,這個時候,想動一下都不敢動了。

“沒想到。”

“嗯?”我很感謝他突然的話語能打破這種尴尬的局面,下意識地回了一句。

“沒想到,你竟然有這樣的覺悟。”

“什麽?”

他在我的疑惑目光中退出了房間,只說了一句:“我睡覺去了。”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我連“哦”都沒來得及說。他的這句話總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人與人之間普通的對話,也不是鬼差毫無意義的玩笑。忽然一道閃電從窗外閃過,接着轟隆一聲,我驚得渾身一顫。

怎麽說,這種感覺很不詳。

屋後的紫竹林是一片嗚嗚低泣聲,我放棄了桌子上的《酉陽雜俎》,抱着手機爬上了床。打開手機信息,又關上,反反複複,最後盯着手機屏幕發呆,這種行為并不是我的一貫作風。

我還是無法理解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不得不仔細回顧了自己這一千年來的生活,除了十八歲之前的記憶,其他的日子裏我真的不記得自己犯過什麽大錯。

十八歲之前?

十八歲之前,我娘說我是個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于是接下來的幾十年,我都如她所說的那樣,繼續做個閨閣小姐。只是——我多年不變的容貌讓我沒有完全走上閨閣小姐的道路。

我不能嫁人。

母親一直在托媒婆給我尋找合适的人家,可男方都因為我曾經勝過一場大病差點丢了性命而拒絕,他們覺得不詳。

可我被灌輸的思想一直都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我自己倒是無所謂,但是為了母親,我仍舊和不同的媒婆見面,但結果卻不盡人意。

我不同意。他不同意。我母親不同意。他母親不同意。

無非是這樣。

幾年後,我意識到自己大概天生命不好。直到三十歲那年同齡的姑娘眼角出現了一道皺紋,周圍的人才發現,我這十年來相貌幾乎一點點都沒變化。

于是,漸漸地,我成了別人口中的老姑娘,但是他們不知道我的容貌依舊保持着十八歲的模樣。家裏人再也不讓我出門,我親眼見着身邊的人逐漸老去甚至死去,就這樣幾十年過去,這世上再也沒人認識我了。

我的腦海裏走馬似的過完了我這一千年來的時光,記憶中依舊找不到任何一點點可惡到叫他人做鬼也不會放過我的事。

神思不知道飄到哪裏去的時候,我的眼前忽然一亮。雲陌的輪廓在我眼前緩緩出現,一陣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天色這麽暗該開個燈了。”随後“啪”地一聲,我的房間亮堂起來,我這才注意到窗外已經變成深藍色。

雨還在繼續。

雲陌就這樣站在燈光下,黑色的長袍下已然看不到一絲影子。他的身邊站着一個小人兒,玄樂忽然就從他身邊跳到了我的懷裏。

這一切來得猝不及防。

“你怎麽來了?”我抱着玄樂,立刻從床上彈起來。

雲陌雙手環胸,靠着桌子,用鼻子哼了一聲,道:“你不打算解釋一下?”

玄樂抓着我的胳膊,擡眼淚汪汪地問:“姐姐,你怎麽來這裏了?不出國了?”

我嘿嘿尴尬地笑了兩聲,心裏低聲咒罵雲陌,在小孩子面前把我的臺階收的一個不剩,還非要我立馬到一樓,我又沒有翅膀,不給我個臺階我還能飛啊?

我只好一邊摸摸玄樂的小耳朵,一邊搜腸刮肚胡亂謅謊話。“我啊,國外的事情臨時取消,而我又放不下這邊的爺爺奶奶,所以我就暫且先回來了。本來打算把你接回來的,但是一來不知道你在什麽地方,二來如果讓雲陌送你回來的話我怕他太忙耽誤工作,這樣我也過意不去。”

玄樂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是這樣。”

我呵呵擡頭看着雲陌,果然,他依舊笑得陰陽怪氣,道:“沒想到,你竟然這麽會為別人着想啊。”

這話,跟剛剛那個林落的語氣一模一樣。

我當然再也不能因為這件事被他牽着牛鼻子走了,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反客為主。于是我立即接着問:“你呢?你不是工作很忙嗎?來這裏,是為了看林落?”

雲陌道:“我問一個問題而已,你就放炮似的問出一連串問題,別指望我跟你剛剛那樣說得啰裏啰嗦地欲蓋彌彰。說實話,我來這裏,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情。”

“哦?”

“順便——來看看林落。”

“哦!”我不懷好意地笑着看他,現在,我越來越确定,這小子跟那林落之間非同一般的革命情誼了。

“你那‘哦!’是什麽意思?”雲陌不樂意了,皺着眉頭硬要我說個明白。

“‘哦!’的意思就是‘知道了’啊!這麽簡單的詞語你竟然不懂?你這麽多年不白活了嗎。”我翻了個白眼。

“你才白活了呢!你——”雲陌本想變本加厲地反駁,但能看得出他硬生生憋住了,最後來了一句:“行行行,別扯這些有的沒的了,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嗯?到底是什麽事?”我立刻嚴肅起來。

“那個李漢——你還記得吧?”

“我當然記得!”就是玄樂說長得像無邪的那個人,前幾天看到尋人啓事,後來新聞又說他已經死了。“他不是死了嗎?”

“是,他是死了。可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只記得他的屍體在荒郊野外,死後幾天才被人發現吧。”

雲陌點頭道:“沒錯,他是被妖怪殺死的。”

“妖怪?”

雲陌又搖了搖頭:“也不能确定是妖怪,應該是妖物。不知道到底是鬼是妖的怪物。”

玄樂慢慢從我的懷裏滑出來,坐在我的身邊,說:“但他就是無邪,我能确定。”

這什麽意思?我把目光從玄樂身上移開,疑惑地看着雲陌。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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