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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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小滿時節,只着單衣便可在外行走了,娘親便帶着我來到保國寺上香。

連日的陰雨天氣剛過去,又因着不是尋常禮佛的日子,山上沒有香客,很是安靜,偶爾微風拂過,林間簌簌落下水滴,驚起一陣飛鳥。

娘親走着走着,嘆了口氣,道:“也不知貿然來擾,佛祖可會怪罪。”

我挽住娘親的胳膊,勸道:“您平日裏虔誠禮佛,便是不來,佛祖也會多多照拂二哥,今日特地來此,乃是至誠之心,佛祖不會怪罪的。”

娘親點了點頭,道:“希望如此——玉喬此番高中,已然是佛祖顯靈了,只是現在他被派去了武陵救災,你姑父又在那邊當官,我擔心若是做得不夠好,容易落人口舌。”

“官家許是看在我們兩家的關系,所以才派了二哥過去,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什麽弄權為難之說了,不然為何讓雲表哥一同去?自是要他們互相多照應了。”

娘親勉強笑了笑。

我知道她是擔心二哥沒有經驗,此番萬一不成,以後仕途會大受影響。

只是天子的想法,我也摸不清楚,只能往好的方向想罷了。

山寺前有幾個小沙彌正在掃地,看見我們,一人上前,笑道:“阿彌陀佛,娘子今日如何得空來鄙寺?”

娘親攜了我的手,笑道:“小師傅,今日冒昧來訪,是為帶我女兒來拜拜佛祖,另外,不知涵空大師可在寺中?”

小沙彌道:“師父在的,小僧這便帶您去。”

“不急,我們先去拜佛。”娘親說道。

那小沙彌便帶着我們進了寺門,往大雄寶殿去。

我雖然沒有來過這裏,但是保國寺之名,早已經是如雷貫耳,這座初建于東漢時期的古寺,也是經歷了不少波折,才成了如今的模樣,後面的法堂更是前些年,在高宗時期才修好。

我今日陪娘親來,其實也有件事要去做。

只是待小沙彌将一紅一黃兩個牌位拿到我面前,我卻躊躇起來——紅色為吉祥牌位,黃色為超度牌位,可古占春是死是活,我并不知曉。

我猶豫片刻,擡頭問那小沙彌:“不知寺中的師傅可能通曉人之生死?”

小沙彌道:“此乃天機,便是知曉,也不敢妄言的。”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寫紅色牌位。

還未等我伸手,小沙彌同時将兩個牌位放到我面前,道:“師父說了,若小娘子猶豫不決,不若在兩個上面都寫上,倒也不忌諱什麽。”

“你師父知道我要來?”我有些奇怪。

小沙彌點頭,道:“師父修為高深,近日之事,他多半都能猜到。”

原來是個得道高僧。

既然并不忌諱,我便古占春的名字分別寫在兩個牌位上,然後交給小沙彌去供奉。

待做完這些,娘親也已經拜完了所有的佛祖菩薩,她捐完了香油錢,便牽起我的手,讓小沙彌帶我們去尋院內方丈。

路上,我好奇地問道:“娘親,您方才都求了佛祖什麽呀?”

“說出來就不靈了。”娘親道。

我感慨道:“世間求佛的人那麽多,佛祖每天光聽善男信女的願望便要累壞了。”

娘親一驚,忙拉着我的胳膊,低喝道:“不可瞎說。”

小沙彌笑道:“衆生輪回于六道之中,溺于衆苦而不自拔,佛為普度衆生,确實不會耽于一人一物,因此不會聽所有人的心聲。”

“你如何知曉佛祖在普度衆生呢?”我問道。

“佛法無邊,凡諸天神佛,皆存于信徒心中,信則靈爾。”

我點點頭,神佛之事,确實心誠則靈。

我們很快進了一個庭院,來到一方蓮池邊,雖未到盛夏,蓮花已然盛放。

“淨土池。”我有些驚訝,沒想到書中的記載,竟真的還存在。

小沙彌道:“不錯,師父就在淨土池對面,兩位請自行前往。”

我擡起頭,看到淨土池另一邊的桌邊果然坐着一個老僧,那僧人的對面還坐着一個少年,少年在我看過去的時候,也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衣着,不禁一愣——月湖的道袍,和夢中人是一樣的。

這也是三哥的同門?

少年見到我們,站起身來,沖涵空行了一禮,便準備離去,這時,涵空忽然揚聲道:“癡妄不過一念之間,癡苦自己,妄苦他人,韓施主,這也是老衲對你的勸誡之語。”

我好奇地看向那個少年。

少年面色一僵,垂着眸,不知在想什麽。

涵空又道:“人之一生,不過須臾百年,所謂親緣情緣,皆是過眼雲煙,道宗修今世,佛宗修來生,殊途而同歸,最後都是抛下這一身紅塵俗世而已,韓施主師從崔真人,乃是有大造化之人,若此時迷途知返,重歸仙道,劫數可解。”

少年面色陰沉一瞬,然後揚起嘴角,笑道:“大師也說了,人之一生不過須臾,若是連親緣情緣都抛卻了,來這一遭還有何意義呢?大師好意,弦端心領,只是大師既然也無方法,弦端自是直面,斷無避世的道理。”

涵空搖頭嘆息。

少年道:“今日拜訪大師,已有意外之喜,弦端就此別過,多謝指點。”

涵空道:“不敢當。”

原來這少年叫韓弦端,也是崔真人的弟子,只是不知他為何要來找涵空大師指點迷津,難道崔真人知曉的還不夠多麽?以及說起的什麽親緣情緣,倒叫人十分摸不着頭腦。

不過左右與我沒什麽關系,我看着他擦肩過去,便随着娘前往對面走去。

涵空擡眼看到我們,悵然道:“方走了一個癡人,如何又來了一個?”

我不禁頓住腳步,和娘親面面相觑,娘親皺了皺眉,忙上前行了一禮,問道:“不知大師此話是何意?還望您能指點迷津。”

涵空道:“娘子此來是為府上郎君,卻不知郎君無事,小娘子才是災禍将至。”

我有些不悅,這和尚怎麽見誰都一副對方要大難臨頭的模樣?莫不是坑蒙拐騙罷?虧得我方才還覺得這是個得道高僧呢。

娘親果然被他吓得一哆嗦,忙問道:“可有破解之法?”

涵空悲憫地看向我,道:“緣分已經開始,斷不掉啦!”

我被他看得一驚,不由得正視起他的話,便行了一禮,道:“大師可能明示?”

“緣定三生,相識,相知,然則,相守不過一瞬。”涵空道,“鏡花水月的虛妄緣分,施主還想要麽?”

“若不想要呢?”

涵空道:“遁入空門。”

原來是騙我出家,我暗笑自己方才大驚小怪,便笑道:“若順命而為呢?”

涵空道:“也無不可,命之一字,雖有法可循,實際又有萬千變數,若是順命而為,小娘子将來還将有一段仙緣,若能抓住機會,或許就此平地青雲,飛升成仙,也未可知啊。”

我一愣,問道:“莫非我不出家,就能去月湖十洲?”

崔真人當年收三哥的時候,曾經看過我的根骨,只道我在凡間是絕沒有仙緣的,因此我一直以為我沒有修仙的資質,如今看來,不是崔真人說錯了,就是涵空在打诳語。

涵空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前面的高人所說不假,老衲也從不打诳語——命定的劫數,既然不躲,小娘子不妨廣結善緣,不起妄念,他年應劫之時,或許會有意料之外的造化。”

這涵空大師所言皆是玄之又玄,我們暫時也問不出其他結果,娘親便将話題轉到二哥身上,只是涵空大師只道無大難,其餘皆不肯再說,我們無法,只得求了幾個平安福便離開了保國寺。

回去的路上,娘親一直憂心忡忡,我知道她是擔心我的命真應了涵空所說,便勸道:“娘親,你想想啊,三哥從小為了修行付出了多少努力,想來我這段仙緣也是要經過波折的,而我從小到大也從未做過什麽壞事,從今往後更加為善,最終肯定是個好結果,您就別擔心了。”

娘親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指望你能成仙,其實我和你爹從來都沒想過讓你進什麽高門大戶,只要你嫁個對你好的郎君,便是白衣人家,我們也不在意的。”

我知道爹娘的心思,若是真存了心要讓我高嫁,就不會在我纏足時心軟了。

我抱着娘親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一時無言。

馬車經過鬧市,外面是鼎沸人聲,當人的心裏存了很多事的時候,那些喧鬧似乎和自己隔着一道看不見的牆,疏遠的很。

“停一下。”娘親忽然道,“錦繡,你去望月樓買兩盅紫蘇膏帶回去。”

錦繡在外面答應着。

娘親想了想,笑道:“許久不曾帶你嘗過徐大師的手藝,今日既然路過,我們幹脆也過去吃個午飯罷。”

經過一上午的颠簸,我早就覺得腹中空空了,娘親這麽一提,我瞬間口中生津,嘴饞起來,忙答應着,拿起帷帽就往頭上戴。

“你這丫頭,想去何不早說,年歲稍微長了點,怎麽凡事就非要憋在心裏了?”娘親好笑地給我整理帽子。

我以往是什麽都敢說的,只是古占春一事過去後,我做事就多了幾分顧忌,也不敢再随意支派人,更不要說在外面玩耍吃飯了。

只是這些不能讓娘親知道,不然她肯定又要傷心愁悶,我便道:“我先前就是沒想好去光顧徐大師,還是回家去吃張大娘的飯,實在都是廚房裏的英雄,我也難以抉擇啊。”

娘親聞言笑道:“晚上回去讓張大娘給你做一桌便是,這也值得你憋着。”

我笑着答應下來,跟着娘親下了車。

望月樓是鄞縣最大的酒樓,我們家平日裏來光顧得也不少,便是去歲除夕夜,都有半桌子菜是請的徐大師上門掌勺。

我們一進門,便有眼熟的酒博士上前來,笑道:“娘子仍是之前的雅間?”

娘親點了點頭。

酒博士帶着我們往二樓去,雅間臨窗,窗戶上糊着一層軟煙紗,因着屋內比外面暗,因此外面的人隔着一層紗,其實看不見裏面情形,我們卻能夠看到來往行人。

我們點完餐正等着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笑聲,娘親分辨片刻,笑道:“是我那位老姐姐來了,小晚,你留在這裏,我去打個招呼。”

“我也去拜見罷?”我跟着站起身。

娘親搖了搖頭,道:“你前日裏病中,他們家送來不少藥材補品,今日見到,肯定又要給你塞些紅包銀錢,還是莫要見了。”

我了然,便坐了回去,等娘親走之後,我便看着樓下來往行人,這一看,我卻不由愣住。

對面店鋪的臺階下坐着一個小叫花子,雖是蓬頭垢面,我卻一眼認出那正是古占春!

他沒有死!

我正要叫佳音,回頭不見人影,這才想起她方才去外面出恭了,而錦繡也和娘親離開了,雅間裏俨然只有我一個人。

我有些猶豫地往下看去,古占春已經站了起來,看着是打算走了,我便顧不得許多,戴起帷帽便往樓下跑去,路上見到酒博士,我急急說道:“我去樓下見一個熟人,我娘要是回來,勞煩你說一聲。”

說罷,我便往外面沖去,好在古占春搖搖晃晃,走起來很慢,我幾步便跟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喊道:“春兒!”

古占春擡起頭看我,我忙掀起一個角,道:“是姐姐呀!你去哪裏了?快快随我回府!”

古占春卻穩若磐石,只擡起眼,慢吞吞地說道:“是江姐姐啊。”

我覺得他有些奇怪,忍不住皺起眉,問道:“春兒可是哪裏不舒服?快随我回府罷?回去有很多吃的,到時候你沒什麽問題,我們再派人送你回武陵。”

聽到“武陵”二字,古占春怪異地笑了笑,道:“是該回去了。”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古占春抓起我的手,忽然可憐兮兮地說道:“江姐姐,求你千萬別将見到我的消息告訴別人,否則我這小命就此休矣!”

“你這是什麽話?舅舅和舅媽還能害你不成?”

古占春立即甩開我的手,冷冷道:“若江姐姐做不到,便就此撒手罷,我之生死,與江姐姐再無幹系。”

古占春以前說話,臉色從來不是這般瞬息萬變,我一時只道他是受了好一番波折,因此心性大變,便意圖穩住他,道:“好,姐姐不說,那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這總可以了罷?”

“我方才見到你和你娘一起進的酒樓,江姐姐還想騙我?”古占春冷笑。

這麽快便被識破,我一時有些尴尬。

古占春垂下眼眸,凄然道:“江姐姐,你須得信我,若是我能讓舅媽知曉,方才你們下車時,我就上前去了,我這段時日的經歷,有機會一定向姐姐明言——今日我來此,只問姐姐一句,姐姐能否不問緣由,只聽我安排?”

我不解:“春兒,你還是個孩子啊,為何不肯……”

“姐姐答我便是。”古占春眼中含淚,默默看着我。

我登時心軟大半,暗道暫時不告知父母也沒什麽,我自己還有些私房積蓄,照顧他倒不成問題。

思及此,我點了點頭,道:“不告訴別人也行,那你要答應我不許亂跑,我帶你去住客棧,還要帶你看大夫,等到确定你能出發了,我再想辦法送你去武陵,這樣可行?”

古占春面色瞬間複雜起來,他默默看了我片刻,忽然道:“江姐姐此恩,他日必當重謝。”

“你這是什麽話?”我可不在意他重謝還是輕謝,只取出荷包給他,一邊道,“你現在住在哪裏?這些銀錢你可識數?”

古占春點點頭。

我便道:“你先去前面那家悅來客棧住下,那家店大,想必不會欺負小孩,我現在得回去了,晚些時候來客棧找你。”

古占春繼續點頭。

我虎着臉道:“若是客棧找不到你,我就讓爹爹封城,到時候被他們知曉了,你可不要怪我不守信用。”

古占春抿嘴一笑,終于有了一些以前的模樣,他擡起眼,笑道:“我一定在的,江姐姐記得來才是。”

“你這小鬼頭,叫什麽江姐姐,以前不都是姐姐姐姐地叫我?”我捏了捏古占春的臉,眼見着佳音出現在了酒樓的門口,我便道,“她們在尋我了,你快去罷——記住你答應我的話。”

“嗯,姐姐去罷。”

再三确認過,我這才放開了古占春,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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