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夜半夢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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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夢殺

門口的椿樹被寒風吹得枝桠亂晃,門口缸子裏的水溢出來,半邊月亮就纏上了小望京赤條條的腰。七歲的望京摸黑回來時摔了泥坑,衣裳褲子的往旁邊一脫,缸子裏頭取水洗過一遍,凍得牙齒直打顫時,這才裹了衣服摸進家門。

看見黑着燈,想着媽已睡了,索性沒開堂屋的燈,摸索着走到廚房,拉着昏暗的燈泡,揭開蒸籠——裏面果然蒸着飯。他舀出碗米飯,埋頭就扒。

昌萍睡覺淺,聽着聲響便悄悄支起身子披上襖子。當杵着手電筒的光走出來時,正好瞧見咕嘟咕嘟喝下大碗水的小望京,露出擔心的表情說,不要猛往肚子裏頭灌涼水。望京被動靜吓了一跳,戰戰兢兢的擡頭說,這嗆芥菜放太多鹽了。昌萍聽了敲了一下他的頭說,所以我告訴你不要光吃菜呀。小望京歪頭,不作回應。起身将碗筷放進竈臺邊的水槽邊,從牆上取了絲瓜瓤開始靜悄悄地洗刷。

瞧出小望京悶頭沒話聊,昌萍也就不發一言地走回了房間。等小望京回屋才發現,昌萍正等着他。昌萍問,錢呢?小望京像是想起了什麽,跑到門外,拿起水缸旁的蒸籠,還給母親,人後幹脆就趴在被子上閉了眼。昌萍揭開蒸籠,大致掃了一眼,似是都在,便再問,兒啊,你和杜學義在地裏幹什麽?小望京不答——他答應過的,不告訴媽。昌萍火上來,擡手要打,想想又放下,不再問。她嘆了口氣,說,今後不準和他往來,聽見沒有?她也不知自己的話有沒有用,只是彎腰打開了收音機,坐在了小望京旁邊,母子二人就如此長久的沉默了下去。

夜半三更,不知什麽時候睡着的小望京因內急而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昌萍依然開着收音機聽,喝着不知從何而來的酒,面無表情地數着兌票。她面前堆着幾捆五塊和十塊的兌票,都是今日上午牽牛去港口賣來的。歪頭,聽着收音機裏播放的內容,似乎是講馬島出現很多被割掉舌頭的狗。小望京戰戰兢兢的小心動作,雖怕自己母親提起那事,但實在憋肚子內急忍得難受。

昌萍這時回頭瞧了一眼,開口說,醒了?望京聽了突然從床邊站起來,一副急不可耐的臉色。瞧了一眼,停下數錢的動作。昌萍問,去解手小望京聞言輕聲應了,嗯。回避着母親對自己的打量。昌萍說,門房鎖了,我去給你開。說着,将手上數過的兌票放在床邊,想着帶小望京到後面院子去拿鑰匙開門,但由于擔心堆積的兌票被風吹亂,又将望京睡亂的被子拉過來,把兌票小心翼翼地蓋上。

馬島富興港雖蜚聲在外,壽春池等地區卻實為村野而已,眷屬們居住的多是帶院子的灰磚房。昌萍家的廁所就在後院門房內的角落裏。

昌萍從窗臺取鑰匙出來開門,小望京着急忙慌的竄了進去。蹲進去沒幾秒突然喊,媽!你怎麽還不走?昌萍開口調侃說,大姑娘?這麽怕被瞧,我是你媽。望京又喊,杜昌萍!你在我屙不出來!母親低鬟一笑說,曉得喽。朝院兒裏挪開了幾步。

望京還小,到底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錯事。但壽春池,不,馬島是萬萬待不得了。望雲去了香港,好歹了卻了一樁心事,自己雖不是有本事改了兒子命的洋女人,卻也還身體強健,有把子精力,當年走投無路,那麽難也過來了。

去香港,去南洋,去本島做洗衣工,她都不怕苦。自己半生已了,望京還小啊。就這麽兩個兒子,決不能讓望京出了半點差池。

她盤算着賣牛換來的兌票,找秦宛去富興□□市裏能換來多少鈔票。又要多久才能湊夠帶兒子偷偷離開這裏的加碼。

廁所內的燈泡光線非常暗,小望京故意不看坑下的那個窟窿。去年立夏,隔壁家的黃狗掉進自家糞坑淹死,他當時吓了一跳,屁股底下還有嗚嗚聲,常常讓他做噩夢。努力不去想,擡眼通過側面密密麻麻的綁着竹竿的大網看出去。不知什麽時候,在大門旁邊的牛圈裏隐約看到了什麽東西在動。起初以為是牛在動,但自家的牛早在今日上午就在富興港賣掉了。望京喊,杜昌萍!母親不響。他又開口喊,媽!這時昌萍才沒好氣應道,喊什麽我沒瞧你。

此時,從牛圈裏竄出個黑影,開始向大門移動。有人!後門那邊!小望京驚詫地叫出了聲。昌萍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快步走進院裏,但不是因為小望京的話,而是聽見了門咣當一聲關上的聲音。

昌萍喊,什麽人偷兒?!想起白天所得錢財此時正随便放在裏屋的床上,心悸,莫不是被偷兒發現了這才趕忙拿起靠在後院牆壁上的扁擔向鐵門跑去。但是後院的鐵門已關緊。昌萍行動利索,開口喊,偷兒!她動靜極大地向門外喊叫,想喝退歹人。此時,女人想起一事,突然害怕起來——要是偷兒手裏頭拿着刀該怎麽辦?自己雖喝了些酒,但畏手畏腳大半輩子的昌萍依舊沒有勇氣出去與黑影對抗。

是誰看到大門外晃動的影子,昌萍再次向外喊叫。低着上身從大門下面的縫隙往外窺探,隐約正對上一雙眼。唉!吓得退了幾步的昌萍鼓起勇氣,悄悄拔了插銷,用盡力氣踢了一腳鐵制門,随之發出一聲巨響,鐵門向外敞開,門外的人被突然打開的鐵門迎面擊中,摔倒在地。

你是誰昌萍握緊扁擔,仍不敢上前,只是站在門內喊叫,但是倒在門外的人沒有做出任何回答。昌萍冷汗直冒,繼續罵道,看我家孤兒寡母好下手嗎?!猶豫了一會兒的昌萍拿着扁擔沖出門外,接着月光,只見地上黑皴皴的人影緩緩地翻身,似要爬起一般。心下一橫,來了氣性。想來如若現在不先發制人,做賊的拿到錢後就有可能跑,最壞的情況是反過來,自己和兒子望京都可能得遭殃。

此時,蹲茅房的小望京靜悄悄的,耳朵裏連續傳來大門處叮叮哐哐的聲響,這是昌萍用扁擔無情地抽打某扇門的聲音。估摸着是收音機播的那種偷狗賊,但自家沒養狗,幹脆不急于起身離開。在望京想母親太過小題大做,讓人走罷了事時,昌萍大喊,你這個喪德東西!以為我就這麽好欺負嗎擊打聲停止時,又傳來了昌萍的聲音說,你是誰是誰!氣喘籲籲的,但是對方卻什麽都沒說。

黑夜沉寂了好一會兒後,受驚的雀兒又飛回杜家屋檐來了。昌萍一身是汗,試圖在黑暗中确認暈倒的人是誰。

她戰戰兢兢地跑進大門,進了堂屋,找到手電筒又跑了出去,着急忙慌的,碰碎了手腕上的镯子也沒注意。等到她打着手電,恍惚看清時,這才倒吸一口冷氣,癡癡立在原地。羅家寡婦?劉韌姿?她的嗓子眼繃緊,夜間喝的酒都作冷汗出了,漸漸從恐懼變成了驚訝。昌萍蹲下說,喂,你,你怎麽來了?你說話呀!腦子那裏還能轉,瞬間就将她的出現歸結到了望京和杜學義的某項交易上。她捏着手電筒一照,門外頓亮堂起來。

死了…?!在恍惚聽到昌萍顫抖的聲音之後,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出了什麽事小望京擡起屁股喊了聲,但昌萍沒有回答。望京說,偷狗的還是誰呀?昌萍不響。沒收到任何回應,小望京只好提上褲子,又喊了幾聲,媽?媽?聽到小望京焦急的喊聲時,昌萍這才走進小門,神色慌張地推着小望京急忙進了裏屋。她猛然掀開被子,先确認了兌票。堆起來的兌票塌下來,互相混在一起變成了堆糟爛,但好像都還在?心下稍松快些。那便沒有必要數數了,如果賊進來,錢應該都被偷走了,不會只偷走一部分。昌萍雙手胡亂撿起落在地上的兌票,上面立馬清晰地印上紅色的印子。她停止了動作,把視線從兌票上移開。原來自己的手上沾了血,小望京被她拉着的手腕也是如此。

這下小望京也發現不對勁了,看了眼自己的手腕,表情變得十分疑惑。愣了好一會兒後,昌萍把抓來的血糊糊的錢都捧了起來,塞進衣櫃裏的衣服口袋中,關上櫃門後,失魂落魄地走近了小望京。拿起旁邊放在瓷盆裏的濕毛巾,狠命擦拭小望京的胳膊。昌萍沉默着,心裏卻在無聲地大喊,不行!我這不算殺人。不算!這不是我有意要打她,她自己半夜偷偷摸摸進別人家裏來的。小望京對中邪一樣的母親感到害怕,昌萍自言自語,為什麽偏偏在選自治區的時候,不行,打起精神來,杜昌萍───望京,你先睡覺!

小望京害怕了,乖乖躺在了床上。昌萍說,我出去。望京眨巴着眼睛天真的問,是不是偷狗的?母親說,不是,我想去解手。說完丢下望京一個人便走了出去。接着,院裏傳來了舊手推車車輪滾動的聲音和後門打開的聲音,昌萍并沒有去後院?小望京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往外看。黑漆漆的院裏沒有人影。

望京喊,杜昌萍!母親沒有回答,望京走出裏屋,趿拉着鞋走進後院。

漆黑一片,昌萍叼着手電,将門口的屍體裝在手推車上,聽得兒子用細弱蚊嘶的語調喊媽,被吓了一跳,連忙喝止說,曹望京!回去睡覺!因為太暗,幾乎看不清兒子,她的聲音似在發抖,語調壓低,又重複了一遍。好不容易把羅家寡婦的屍體裝上手推車,昌萍艱難地将車拉到門內,打着手電,鏟了些爐膛灰遮蓋了門前的血跡,又澆了水,直到血跡都和灰燼一道混成泥濘,才再次關上了大門。

她在水缸旁洗幹淨自己沾血的手,在門外站了一會。恐懼讓她的手不住打抖,明日,不,今晚要把屍首埋了才行,要不讓人知道,自己和兒子決沒有活路了。她盤算着,埋到哪呢?這會兒已經半夜,自己一個女人,要怎麽才能幹得了這天殺的事……總之,不能讓小望京知道,先給他哄睡了才行。這麽想着,她強自鎮定了一會,才重新進屋。

卧室裏,望着媽煞白的臉,望京問,你出去做什麽?昌萍,直接将燈關了,說,睡覺!

她輕輕拍打着兒子,心裏卻裝滿了鬼,視線不時瞟向停放着死屍的後院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小望京終于傳出平穩均勻的酣睡聲。女人拍着孩子,想要佯裝無事發生,然而被冷水沾濕的袖子貼在胳膊上,冰冷地告訴她,一切都是真的,後院還躺着被她打死的劉韌姿。

昌萍麻木地起身,回到了靠近院子的房間,輕輕開門,擰亮手電。

空蕩蕩的院子裏,什麽也沒有。寡婦的屍首,連帶着裝屍首的手推車,都不見了蹤影。

昌萍呆若木雞,難不成自己真是喝多了假酒在做夢?壯着膽子摸到後門,輕輕打開,地上的爐灰還在。房子周圍一片漆黑,連只野貓都看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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