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記憶的路走,離家越近,我越是情怯,眼看着轉過下一個路口便是江府了,我不自覺落到地上,緩緩向前走去,腳步雖慢,卻還是走出了路口,江府出現在我面前。
門上貼了封條,我走進去看,上面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灰,此情此景,我早有準備,可還是心內一沉。
我的父母兄長,如今都在何處?
我站在空蕩蕩的街口,一時間極為茫然。我發了會兒呆,眼見着樹影在腳下移了位置,我擡頭看去,天上冷冷一輪玉盤,頗為冷清,讓我這縷孤魂更加無所适從。
他們會去哪裏呢?
我想起韓弦端的話,鼓起膽子,往牢獄走去,我懸着心走進去,找遍了所有的牢房,沒有看到讓我覺得熟悉的人,心內暗暗慶幸,複又回到大街上游蕩起來。
這般挨門挨戶地找去,不知不覺天光大亮,中元這日,鬼魂雖不懼怕陽光,但是畢竟正逢酷暑,我又是已死之身,很快便有些受不住,只得尋了處樹蔭躲了起來,只是滿街都是蒸騰的熱氣,我放眼望去,竟看不到一個與我一般的鬼魂,心內不由更加難受,加之樹頂蟬鳴聒噪,我有些虛脫地靠在樹邊,直覺不能再這般下去。
正在這時,一抹微弱的香火氣傳來,不是從崔府的方向來,而是來自城東。
我愣了一瞬,轉而心中一陣狂喜,忙往着那邊飄去,很快便來到了一處巷子口,我看着周遭與府衙周圍大不相同的情景,腦海中忽然想起這裏的名字——翟衣巷。
這是鄞縣最貧窮的地方。
喜意散去,我忐忑地沿着狹小的路往前走,因着早沒了呼吸,我看到兩旁流着發綠的污水,間或有蚊蠅穿過我,想必此時若是活着,入鼻定是陣陣惡臭。或許因為我當年來這裏時,正是隆冬時節,因此沒有見過如此不堪的景象。
模糊的記憶湧進腦裏,我依稀記得大雪天裏,我與一人來這裏,那段記憶對我來說,無疑是歡喜的,以至于我現在即便想不起來,還是很懷念。
但現在不是懷念的時候。
我順着記憶裏的路往前走了一會兒,前方豁然開朗,面前是一條小河,兩岸種着柳樹,間或有人家在河邊浣洗衣物,俨然是一處水鄉該有的模樣,雖屋舍簡陋,但臨水而居,戶戶門前俱是幹淨的。我沿着小河往前走,走到一處稍大的宅子前,想起這就是自己曾經拜訪過的地方,主人家似乎姓史。此時這家大門緊閉,門神兇神惡煞地盯着我,我摸了摸鬓角退開,順着香火氣,繼續往前飄,終于來到了目的地,一處破敗的小庭院門前。
柴門虛掩,我飄了進去,在茅屋後面的角落裏看到一個小火盆,一個夫人正跪坐在盆邊燒紙,一邊小聲念叨着什麽。
看到這道身影,我心神俱震,不由呼出聲:“娘——”
她自然是聽不見的,兀自小聲念叨着什麽。
我湊近,只聽她哽咽道:“非是你爹爹心狠,實在是看管得緊,不得不做出樣子……晚晚,我可憐的女兒……身無分文,在那邊可受的住……”
淚水奪眶而出,我跪到娘親身邊,伸出手,卻無法觸碰她分毫,便是叫得再大聲,她也聽不見,所謂生死兩隔,留下的人最為痛苦。我不知當時是什麽原因讓我非死不可,可是此時我卻後悔萬分,因為自己,讓父母飽受失去親人之痛楚,如今更是被我所累,害得他們被朝廷發落,住到了翟衣巷中,惶惶不可終日。
若是知道如今這般的後果,當初便是有天大的難關,我亦不該這般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我已經死了,世上沒有後悔藥。
我正肝腸寸斷,忽然一盆水穿過我,徑直澆熄了火盆,娘親帶着滿臉淚痕回頭,驚道:“官人!”
我身體僵住,聽見身後男子低喝道:“與你說了多少次,我江家沒有這樣的女兒,誰都不許祭祀她!”
娘親哭道:“雪喬如今還被崔真人關着,除了我們,再沒有親人想着晚晚了,今日鬼節,若是晚晚返鄉,找不到我們,可如何是好?黃泉路上,若是需要打點鬼差,沒有銀錢如何能行?我的晚晚一個人,可怎麽過啊——”
“娘親——”我伸手,想将越哭越兇的娘親摟住,卻一次次穿身而過,而她說的話,更是讓我心驚不已,三哥雪喬被崔真人關押,這又是為何?我腦中一片混沌,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我回頭看向爹爹,淚眼朦胧中,看到爹爹冷着臉,沉聲道:“你便只記得這個女兒,可還知道被她連累的一家人?她大哥二哥本應官運亨通,她三哥本應是仙門驕子,可如今……”說到此處,爹爹也紅了眼眶,“罷了,你身體不好,快別哭了。”
爹爹彎腰将娘親扶起,兩人腳步蹒跚,盡顯疲态。我看着他倆進了屋,卻再不敢跟上去。
爹爹說得對,都怨我。
我走出小院,跪在院門前,一時心中別無所想,只是呆呆地看着堂屋裏面,爹爹正在佝着腰為娘親順氣——爹爹正值中年,本應是人生得意的時候,如今卻一瞬蒼老成這般模樣。
為人兒女,何以害他們至此?我有何顏面讓他們祭祀于我,又有何顏面返鄉探望?
又有何顏面了卻執念,自顧自地去轉世呢?
我垂頭跪着,或許是盛夏烈陽太盛,漸漸感到神思恍惚,只覺得自己若是就此消散,倒也是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鈴铛聲響起,我漸漸醒過神來,擡頭看去,一只小小的銀鈴铛懸在我頭上三寸處,我愣了愣,身體往左,它便跟着往左,似是跟着我一般,我伸出手想去拿,鈴铛穿過我的手。
我看着空空的手,既然無法握住,想必這鈴铛是凡間的東西,那為何會懸在我的頭上?我正不解,忽然周身暑氣散去,一把傘出現在我的上空。
我回頭看去,不禁一愣——竟是崔未晞!
崔未晞單膝點地,直直地看着我這邊,蒼白的嘴唇微微顫動,神情似悲似喜,好像有萬千話語停駐嘴邊一般,他試探地伸出手,我斜眼看着他的手快要碰到臉頰,實在難忍惡心,猛地起身,飄出三丈之外,方覺得沒那麽難受了。
我自是對不住家人,可這一切,還不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我恨不能化身厲鬼,将此人撕碎才好!
那邊崔未晞眼神追随着我頭頂的銀鈴铛,見我飄遠,整個人愣住了。
我不由冷笑,此人作惡,竟不自知,還如此沒有眼力見地耍手段來尋我,我雖身死,卻不曾遺忘,又怎會原諒他!
思及此,我一下子傻了——非也,我不但忘了,還忘得徹底。
一瞬間火氣消弭得幹淨,我擡頭複又看向崔未晞,此時心裏忽然沒了怒氣,竟然有些不确定該如何看待他,不過這般猶豫只是一瞬間,下一刻,雙絲網又發起瘋來,左腕一陣灼熱,我忙收回目光,收斂心神去安撫雙絲網,灼熱這才漸漸消散。
看來韓弦端被人騙了,這東西哪裏會保護我,不害我已經是很好了。
“小晚——”崔未晞往這邊走來。
我忙捂住左腕後退,生怕雙絲網又燒起來。
銀鈴铛跟着我退,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不知是不是幻覺,崔未晞嘴唇似乎又白了幾分,好在總算是停住了腳步。他靜默地站了一瞬,然後看向我身後,道:“阿澤,将傘給小晚罷。”
我回頭看去,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黑衣少年,生得很是清秀,只是眉目冷峻,讓人不敢生出親近之意。
此時聽了崔未晞的話,他眉眼柔和了下來,點頭道:“好。”
我還未想明白崔未晞是何意,只見少年撚了個訣兒,一道青煙飄出,遠遠地繞在崔未晞手中那把傘上,崔未晞松開了手,油紙傘飄起,忽然從把手處燃起青色火焰,在我驚愕不已的時候,火焰熄滅,油紙傘似是退了色一般,緩緩向我飄來,我垂頭看去,地上已經沒有了油紙傘的影子,這把傘變得如我一般了。
想到這一層,我有些明白過來,心下有些複雜,但還是伸出手,果然能夠握住傘柄。
我看向崔未晞,他只能通過銀鈴看到我的位置,卻無法看到我,因此神情帶了些茫然,頗有些呆書生的感覺。他等了會兒,然後問道:“阿澤,如何了?”
“她接了。”少年答道。
崔未晞松了口氣,道:“如此便好,小晚你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照顧好你家人。”
我皺起眉頭,聽他語氣,倒不似作假,可是自我有記憶起,說起他的形容來,不外乎都是奸佞、惡人,此時這惡人所說的照顧,我可能相信?
崔未晞掩口咳了幾聲,面上微微泛了紅,我登時為他找到了從良的借口——此人定是痼疾纏身,所謂人之将死,當要為善了。
我自是無法懲治于他,此番他若是想要從良,倒是可以稍稍消除一些罪惡。只是到底看他便覺得難受,我撐着傘,轉身離開,那鈴铛還算懂事,沒有再跟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