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灘坐宮
柳绛乏力,手中的報紙仿佛細小的刀子,她自己則感覺走在刀尖上似的。她把報紙塞進一樓的窗檐邊,仇如己已經上了樓,在後頭抻着脖子望。他說,今晚,金先生的演出。我怕你忘喽,特地來提醒你。柳绛說,我記性好,筆頭記着卻不妙,文章要吃人。她悶頭悶腦,仇如己也皺眉嘆息,裝作一齊發愁的模樣。柳绛搖着腦袋要走,被仇如己一把拉住了人,他說,你這是要去哪兒?他沖柳绛笑了,嗓子裏堵了濃痰似的沙啞的聲響。柳绛彎腰,裹緊了棉襖,将仇如己推開,擡眼說,趕去報社挨訓。仇如己說,犯什麽事了,要訓斥你?柳绛說,一早電鈴砸了頭,我也想知道自己犯了什麽大忌。仇如己說,早飯吃了嘛?蹙一下眉,柳绛說,吃了個飽。仇如己将剝好地板栗塞柳绛嘴邊,他說,再吃點。說完,左手的板栗殼換到右手,再到了柳绛的衣兜裏。柳绛喊,住手!趕忙将兜裏地東西掏出來,擡頭盯着仇如己,怨怼的眼神,嘴裏嚼着的板栗還沒下咽。
她把防凍手的凡士林放在兜裏,用塑料紙包着的一團。此時都和那把栗子混在一起,漏了出來。
仇如己闖了禍,瞥了一眼柳绛沾滿手的凡士林和板栗殼,轉頭打着馬虎眼。他說,穿彩褲,着羅裙,用折扇,持重秀雅,端得是七分靈巧三分笑,會心的笑還是譏笑不知曉,但你那表情豐富的也能唱個閨門旦。柳绛說,正旦,閨門旦要求眼觀鼻,鼻觀心;笑不露齒,行不動裙;一字步,慢慢行。我這忿得竅生青煙,指爪,眉眼,要說《泗水城》的水母,我倒是演得了的。說完将揣在兜裏的板栗殼掏出來,用裝蛇油的蠟紙包好。這時,仇如己将臉湊到她面前,開口說,我陪你去,擱報社門口等你。柳绛應了,成。
二人來到報社門口,有男子結伴而過,正低聲談論着什麽。仇如己說,他們在看你。柳绛說,是,看我笑話吶。仇如己說,怕是不至于罷?柳绛悻悻的說,你就在這兒等我。說完推門進入樓內。
編輯室內十幾雙眼都打量着柳绛,直到她視若無睹地走進石主編的辦公室,随手帶上了門。
石主編見她進來,只說,知道了?他戴着眼鏡,說話比日前随和許多。柳绛說,是,茲事體大,能猜到個六七分。她言畢,亦未提文章刊登一事的孰對孰錯。石主編說,白先生打電話和我說的,你還是先去馬島待一陣吧。柳绛摸不準他的意思,開口問,去馬島作什麽?石主編說,我記得你是從重慶來的。柳绛說,沒錯。石主編說,琴拉得好,腦袋也要足夠活泛才行。柳绛說,是。石主編說,人能說話,已經是禍胎了,何況還要作文章。柳绛低鬟一笑說,什麽時候能回來。石主編說,川戲《打紅臺》聽過嘛?柳绛說,聽過。石主編說,變臉、藏刀、開慧眼,今日看你占了兩樣,什麽時候慧眼開了,那便占全,能生出顆玲珑心。柳绛不響。石主編一副帷幄在內的模樣,不再言語,柳绛會意,默默出了辦公室。
柳绛在衆目睽睽下收拾了工位,提着藤箱一面往外走,一面細細琢磨——那篇文章到底是經哪方的手敲打了?如果是假的,頂多落下些風言風語。如此模樣,怕是多少摻了真。風城的滿船黃金若真是在馬島的地盤上丢的,馬島政府方面此時必已亂了陣腳,想要封鎖消息也不奇怪。不過,即便如此,飛語報社坐落于風城,怎會受制于馬島勢力?
思來想去,不厭其煩。此事若非風城幹部拿自己當棋子探馬島底細,就是個中夾有私利。許是別有用心之人發現後故意讓自己遠離信息核心,夠不着那三分真相。
仇如己招呼她時,柳绛并未察覺。反應過來時,仇如己已湊到跟前,開口說,你怎的了?柳绛說,沒事,演出我記着時候的,這會兒先回公寓了。仇如己說,要不一起去吃個午飯?柳绛說,不用了,我有午睡的習慣。不等仇如己挽留,便自顧自地離去。仇如己興致全無,二人各自散去。
約莫六點整。柳绛于洪學巷與約好同去聽戲的仇如己碰面,招手說,我在這兒。仇如己說,你還能來啊,我瞧你白天那樣,還以為夜裏見不着了。柳绛淺淺一笑說,大事小事沒休時,開心一日是一日。仇如己豎起了大拇指說,成,你通透,待會兒仔細瞧瞧胡師傅那把琴,一拉神魂激蕩,頂上天靈蓋。一見仇如己,柳绛就把煩惱暫且跑下來。樂呵呵的笑了一路。
待走二人到易商閣前邊對外開放的戲樓時,左邊看臺上,劇團團長丘白鳶遠遠便招呼柳绛。仇如先瞧着,手搭着柳绛地肩上就往樓上推,抻長了脖子笑,柳绛白了他一眼,任他推着來到丘白鳶這桌坐下。
案上鋪着竹席,一旁的炭爐火正旺。一碾,二沸,鳳凰三點頭。水泥爐子上駕着長嘴壺,沸水激得茶香氤氲起來,屋裏倒是暖和。
仇如己手裏剝好的花生米塞到柳绛掌中時,人也沒回頭,仔仔細細的跟着戲臺上的調門哼。當一陣急切的快板過門驟然竄起來的時候,整個人跟着胡師傅的琴走,搖頭晃腦,啊~尊元帥,那金兀術的藩兵甚骁勇,仰仗着虎狼之師亂縱橫。萬不可以力相敵對壘交戰,必須出奇制勝定牢籠…..一派連貫地行雲流水,亂人眼睛。
與此同時,馬島壽春池內,煙熏火燎,沖天的火光下,有人撲動揮舞,神魂凝住。
風城戲樓內一通鼓響,扯帆駛出鲇魚套蘆蕩。宋軍迎戰金軍時,壽春池草垛前正上演着一出談不上熨帖的《坐宮》: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