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船鳴鐘
戲臺上二胡的聲響穿金破霧,直到俞霖端起杯盞的手已然有些發酸時,陳秘書回頭,重新瞧了眼俞霖說,黃元昭那位置是你的了。說着從俞霖的手裏接過杯盞一飲而盡,咂嘴說,你這小徒弟可是第一個敢灌我酒的。周明理也跟着笑出了聲,小嫩雀,光學了來事那套,喝酒品不出個好賴。說完這便又回頭盯着那戲臺上的動靜。
散場後俞霖開車将二人挨個送回,認清了門。回到公寓時發覺裏頭亮着燈,推門一看方聿為正大啖一碗面條。俞霖問,怎麽進來的?方聿為回頭望他一眼,嘴裏的面條還沒吞進肚腹便口齒不清的說,鐵絲。俞霖聞言笑說,你還挺厲害。沒人跟着吧?方聿為端起水壺往自己杯裏倒水,喝一口後慌慌忙忙地說,放心,甩掉了。俞霖這才走過去端起杯子也喝了口。靜悄悄的。
方聿為驀地擡頭,瞧見俞霖正盯着他,這才開口說,跟你推測的一樣,每一具浮屍的身側都有鐵烙的編號。俞霖聞言點了點頭,這就是目前為止唯一的線索。确定自己的推測沒錯,這才勞累地往沙發上一躺。那知方聿為突然不動聲色的問,你那邊怎麽樣?俞霖頓時又繃緊了精神,開口說,停屍間我去了,屍體因為無人認領都被處理掉了。接着,是一陣沒來由的沉默。
少頃,方聿為将筷子放到碗邊說,我問的不是這個。俞霖反問,那你在問什麽?說時方聿為從公文包裏頭掏出膠卷往桌上一放,開口,今天在戲園子裏,和你們兩個一起聽戲的男人,是誰?
俞霖愣在了原地,腦子裏頭準備着措辭,周明理介紹我認識的,叫陳秘書。方聿為聞言也靠上了沙發,陳秘書。他嘴裏重複着這個名字,似乎早已得知,搭上這位陳秘書後,應該不用查清這浮屍案也可以升官了吧?俞霖叼起了根煙,說,你什麽意思?
方聿為見狀卻也不急,笑着說,說句實話而已。就像我昨天說的,讓我閉嘴,什麽時候都可以。他頓了頓,繼續說,但你得想清楚。如果你不做這案子,頂多就是個警察總署的隊長,上頭可不止一個周明理壓着。俞霖當然想過這一點。兩人合作中,如果其中一人有多條路可走,自然就占了更大主動權。當下僞裝的反應已讓對方接收,自然就到了順坡下驢的時候,開口說,所以我會怎麽選?
方聿為應聲,你已經選了。從公文包中翻出了一枚螺母。俞霖沒反應過來開口問,這是什麽?方聿為聞聲勾起了嘴角,說,我去了那片灘塗,發現路邊有一塊殘留着機油的地方。我這人淘醋心重吶,就在周圍找着了這物什。話未說完,俞霖已面色緊繃,眸底翻起了驚濤駭浪,轉瞬又恢複了平靜。
方聿為見狀開口,所以說我已經幫你選了。
此時,俞霖的腦子裏無數的選擇如走馬燈辦閃爍。首先自己不甘居于人後,絕不會滿足于僅僅一個警察總署隊長的職位,比自己資歷深的人多着,只有這樁大案能給自己機會。但要掀起驚濤駭浪,自己就需要方聿為,可他已經知道了自己制造事故害死兩名警員的事情,如果就此殺死他,查清浮屍案就會更艱難,且難保此人沒有留下什麽後手。當下自己正被裹挾着,主動權已經握在方聿為手中。
雖恨得牙癢癢,但要報複,也得等浮屍案告破才行。思及此處,俞霖決定暫避鋒芒,當下困倦地重新躺回沙發說,我顯然不是滿足于此的人。
方聿為聞言笑說,那我們的合作繼續。俞霖點頭,有什麽想法?方聿為這便陳述着自己的判斷說,我仔細想過,為什麽浮屍會每日出現?可能因為屍體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被抛進海裏。這些人生前肯定都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或者固定航線的船上。屍體随着洋流,才會漂到那處灘塗。所以我決定明天沿着那片灘塗的洋流上游找找。俞霖狐疑地問,上游如果聚集了如此多的屍體,怎麽會不被發現?
方聿為聞言從公文包裏再次掏出了一份老地圖,手指畫圈的位置說,地勢問題,容易遭到臺風侵襲。聽完,俞霖認真地打量着方聿為,眸光漸深,微動一下眉毛,聲音低沉喑啞的說,你挺厲害。方聿為平淡的回,如果你的打算是查清案子後殺我滅口,我不建議你這麽做。
俞霖先是心驚,随後釋懷。聰明人互幫互助,有野心的人就該擠掉那些不作為的上流。如果能成為同行的人……至少比成為敵人要好,利益相捆綁最為牢靠。
次日正午,俞霖來到警察總署時正巧接到了陳秘書的來電。要求解決掉一位記者,也就是方聿為。
未等他反應,周明理已将他招呼進了辦公室,桌案上散亂的照片正是方聿為趕至自己公寓當天的樣子。
周明理冷冷地說,我記得提醒過你了。俞霖說,師父,什麽事?周明理面沉似水的說,你必須把陳秘書交代的事情做好!說時來回踱步,驀地伸手拍了幾下桌案,再次強調說,是我推薦的你!俞霖見狀只能是趕忙點頭應下,搪塞了周明理幾句後立即離開。
想到今日去上游探查的方聿為還有些時間才能傳回消息,俞霖快步離開了總署,前往警察分區署。自己必須得見一見那個所謂縱火的瘋女人。誰知途中發現有人跟車,于是俞霖只好調轉方向,公務車迅速往方聿為可能在的港口方向駛去。
行駛到半途,從後視鏡密切關注着跟車情況的俞霖松了口氣,跟車在轉入沿海大路時調頭離開了。
看天色現在已經不可能去尋找那位瘋女人了,索性沿海尋找着方聿為的身影。半晌,礁石群落中發現了一道人影,俞霖迅速下車前往,距離方聿為近了,俞霖高喊,有什麽發現?方聿為瞬間呆滞的回頭,手中緊緊攥着他的微型相機,嘴裏戰戰兢兢的說,你過來。過來?俞霖瞧他表情不尋常,緩緩上前。等到真看清時,也是愣在了原地。
眼前是一片礁石群落,形成一處天然月牙形狀的豁口。強風吹拂而過,凜冽刺骨,水中浮着密密麻麻的屍體,堪稱駭人聽聞。四五具屍體擁擠地堆疊在豁口內,随着海浪一次又一次的浮動。鷗鳥碎啄着血肉,豁口更深處的地方的海水已變了顏色,兩人所在的亂石邊緣已布滿各類布料及雜物。細看某些屍體的全身都纏繞了青綠色的海藻,甚至已經附着滿了貝殼或螺之類的生物。
方聿為愣愣的講,這裏是個天然的防波堤,幾具屍體不是一次漂過來的,只是都被留在這裏而已。俞霖悻悻的說,你的推斷是對的。
方聿為回神過來,不斷按下手上的相機快門,轉頭問,現在怎麽辦?
難得見他如此失魂落魄,俞霖想了想當下的狀況,說,陳秘書讓我解決掉你,我們沒有時間了。
方聿為放下相機問,我的時辰到了?俞霖掩鼻看了眼那些屍首,回神說,不是你的時辰到了,我們的時辰到了!周明理給我看了相片,有你大火當晚來我公寓的場景,方才陳秘書派的人還跟我過了沿海大路,已經對我産生了懷疑。如果不盡快想辦法,我們兩人都得死!
這時,方聿為恢複了精神,平靜地問,所以我們手裏掌握的什麽東西能用?俞霖聞言想了想,在海岸邊來回踱步。正當兩人焦頭爛額時,遠方傳來了一聲霧笛聲,遠處的輪船正在天際線上緩緩行駛。兩人相視一眼。
方聿為從懷裏摸出一支望遠鏡,看了一會,語調輕輕地問,你不覺得那船有些眼熟嘛?俞霖搖頭,又接過望遠鏡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開口,船頭是黃色的旗子。是達施商會的船。方聿為激動地問,我沒記錯的話,是跨海貿易的遠洋船?俞霖見狀一頭霧水的問,怎麽了?方聿為語出驚人,我跟過遠洋船的報道,這是政府的産業!俞霖瞳孔震顫,準備追問時,方聿為開口打斷,安靜一點。
目鏡中,方聿為正瞧見船尾有人正往海裏抛什麽東西。
少頃,持續關注着遠處海面的兩人終于放棄了對于新屍體的等待。返程途中的兩人一番讨論,決定将目前的線索連夜整理,明天就刊登在華報上,借此向幕後之人施壓,以自身為誘餌引蛇出洞。
是夜,先行回到公寓的俞霖心焦的等着,方聿聲稱返回報社做事卻遲遲未歸,俞霖坐在沙發上直接熬到了清晨。
濃霧中,路上的行人漸多了起來,天光乍現時,窗外傳來報童的叫賣,號外!號外!海上浮屍驚現!俞霖立即下樓買了一份,坐到了早點鋪的條凳上,開口,嫂子,來碗臊子面。攤開報紙,頭版分明寫着,昨日海上驚現浮屍!警察總署俞姓警員受訪袒露秘密!某官員下令遮掩,東家孩童失蹤或與達施商會遠洋船有所關聯!撰稿記者離奇消失!俞霖臉色不悅,忿然拍案。方聿為出事了?這事不妙,趕緊起身,付了錢的面也沒吃一口,着急往警察總署趕。
那知還未到總署機關大樓門口時,周圍已是圍滿了各大報社的記者,其中還摻雜了一些看客及幾位叫喊着殺人償命的老人家。孫女消失半月有餘,此時正是老淚橫流,哭得叫個撕心裂肺,一把年紀的人遭動蕩的人群裹挾。正當其孱弱地身子被推搡地搖搖欲墜時,俞霖咬緊牙關,拿定了主意。先是裝作尋常地快步走向人群,然後伸手扶住了險些跌倒的老人家,我是俞霖。老人家,你有什麽冤情?
頓時,周圍的人都如餓虎撲食般地湧過來喊。
俞警官,報紙上說得是真的嗎?
俞警官,請問确定是達施商會的遠洋船拐走的小孩嗎?
俞警官……關于海上的浮屍,你有什……
俞警官,請問……
記者的問訊如潮水般湧來,直讓他腦子嗡嗡嗡的,犯了耳鳴。
霎時,傳來“嘀嘀嘀!的幾聲,身後周明理的配車被人群攔住。後座的人搖下一溜地窗戶,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俞霖看清來人是陳秘書,這便趕忙側過頭,開口招呼說,大家放心,風城政府是人民的政府,長官是百姓的公仆,文章中的內容有待查證,我作為警察總署的一員,一定會跟上長官的腳步,對這些事體給大家一個交代,事情出了就需要真相,真相需要調查。現在麻煩各位稍微往外面挪一點位置,讓我們好正常開展工作,這件案子,一定會給大家個交代——說着伸手将人群一分為二,清出一條可供配車通行的道路,隐隐挑了個眉。
在收到陳秘書示意的動作後,這便撇下人群,随車進入了大院內。
周明理與陳秘書前後腳進入了大樓,俞霖跟在身後,一路無話,直到進入了五樓的辦公室時,周明理先替陳秘書泡了杯茶,這才瞥了俞霖一眼。陳秘書探頭吹了吹茶盅內浮于表面的茶葉,開口,事做得還成,就是尾巴沒處理好。俞霖兀自點了頭,茫然且忐忑。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這是将方聿為的消失當成自己的投名狀了?不是他們派人做的?回頭瞧了一眼周明理,回頭試探說,托您的福,應該是解決幹淨了。陳秘書擡起頭,說,做得不錯。俞霖這才硬着頭皮點了頭。
周明理邁腿走到窗邊,探頭瞧了一眼大院外頭的場面,不置可否。正當陳秘書将蓋了公章的任命書從公文包裏掏出來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同僚冒冒失失的推門進來,喊,出事了。陳秘書見狀低下頭,伸手按住了遞向俞霖的任命書。
聽着冷不丁的一聲喊,周明理吓得一震,回頭罵罵咧咧地問,什麽事!
同僚見辦公室還有旁人,這便朝周明理投過去一個眼神。周明理看了陳秘書一眼,說,就在這裏說。同僚這才支支吾吾的講,鬧事的照那報紙的說法準備堵達施商會的船,現在碼頭那邊已經亂了,民衆沖破了警戒線。陳秘書聞言擡頭,這便朝俞霖遞過去一個眼神,低沉的嗓音響起,冷淡的說,船靠岸前,把這事解決了。說完,伸手将桌上的任命書又收了回去。
少頃,陳秘書獨自乘坐配車離開後,周明理對俞霖開口道,知道這事怎麽做嗎?俞霖木讷的搖頭問,師傅賜教?周明理聞言打了個哈欠,繼而從抽屜內掏出份地圖伸手指着航線圖上風城的位置說,讓你在船靠岸前解決,你告訴我怎麽解決?俞霖湊近看了一眼說,最好讓這艘船不要靠岸?周明理不置可否。俞霖又追問,怎麽聯系上那艘船?周明理聞言眼珠子都沒動一下,拍了怕俞霖的肩說,不需要你解決這問題。霎時,辦公室內一時靜默無比。
周明理瞧他愣頭愣腦的模樣好笑,開口提醒,剛才外頭說的不錯。俞霖反應過來,懂了其中關竅後便開口了當的說,噢,我配合做戲就成?周明理這才點了個頭講,事這麽捅出來,全城的人都曉得了,我們要是再不查也就說不過去了。你就好了,能作個英雄。陳秘書配合你做戲,事後公開發言結案,今後也算是這風城的半個名人。俞霖聽完撓頭,笑說,名人哪能這麽好當。
周明理見狀,拿起文件敲了俞霖的腦袋,說,以後少裝腔作勢。行了行了,挑兩隊跟你去碼頭。
俞霖燦笑說,謝謝師父!語罷已風風火火地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