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媽媽的媽媽
婆婆死了。
在我老家的方言裏,婆婆是媽媽的媽媽。
婆婆在一年前确診癌症。
媽媽打電話告訴我:“婆婆得癌了。”
我嘴裏嚼着辣條——笑辣辣的印度飛餅,一種方片狀的脆香辣條。我吃辣條一向不斯文,有一根塞一根,有一片吞一片,不肯先在手中撕扯出容易下咽的模樣。
印度飛餅鋪滿嘴巴,我含含糊糊地說:“哦。”
“嘴巴裏含了什麽死老鼠。”媽媽罵道。
果然!我瞬間懊悔不已,為什麽不先咽下飛餅再開口?明明知道只要我說話時吃東西,就會觸發媽媽難聽的自動回複。
此刻的後悔不疊沒有用處,我只好找別的安慰:幸好氣味無法穿透手機。要是被媽媽知道我在吃辣條,她罵人的花樣一定會升級。
我的腦海裏已經有了那種畫面:多大的人了,還要吃辣條!我弄你媽媽的!
“弄你媽媽的”也是我的家鄉話,意思頗為粗鄙。
我不曉得媽媽為什麽會用這樣的話罵我。她弄我的媽媽,就是弄她自己。
媽媽讨厭辣條味,稱它散發的香氣為“茅坑味”。
這太奇怪了,茅坑無論如何都不會是辣條味吧。除非它是給辣條拉屎撒尿建的。問題就在這裏,世界上沒有哪一根/條/塊/把/片/袋/箱辣條是會拉屎撒尿的。
我沒有媽媽的鼻子,所以無法想象一個讨厭辣條氣味的人的生命體驗。
而婆婆對我吃辣條的态度則一直暧昧不明。她不說讨厭、不說喜歡,只是在我遞給她一根辣條時,搖搖頭、擺擺手。
諸如此類的差異堆疊起來,所以我是我,媽媽是媽媽,婆婆是婆婆。
隔着電話,我和媽媽就婆婆的情況進行簡單讨論。我們的語氣格外平靜,不知道各自的臉色是否同樣平和。
至于婆婆的癌症具體是哪一種,媽媽沒講,我沒問。
将重要的問題先擱置,是我和媽媽的默契,将來總有契機繼續談論。
可能是在某次午飯的餐桌上,當我把筷子伸向韭菜炒肉絲,又把它送進嘴裏的時候。
我會說,媽,你做菜能不能少放點鹽啊。
媽媽說,廢話啰嗦的,又沒要你做飯。
我說,我又沒有吹毛求疵,鹽吃多對身體沒好處。
媽媽說,行了行了,曉得了。
我說,诶?婆婆得的是什麽癌啊?
然後媽媽就會告訴我。
要是媽媽忍不住流淚,眼淚掉進碗裏,菜無疑會更鹹。
媽媽別哭,我來替你。我還年輕,還能再吃點鹽。
婆婆已經九十二歲,能繼續活下去當然好,但立刻就死也不算壞。更何況她是我們家族歷史中已知最長壽的一位。這給了我很大希望,或許我也會活很久呢。
過去我時常胡想亂想自己能活到什麽歲數。我相信養生、定期體檢可以延長壽命,同時相信基因起決定性因素——決定我基因的父母們的家庭,看起來不大樂觀。
尤其是我媽媽這邊。一想到公公死于六十一歲低齡,且不曉得是什麽病症,我便時常為之焦慮不已。除了挂在婆婆家的公公的遺像,我沒見過活的公公一面。要是他覺得沒見過我這位後輩很遺憾,并不客氣地把他老人家的獨家死因傳給我?
好在婆婆的長命給了我一點指望,“媽,你說有沒有可能,你是你媽媽生的,但是你的爸爸另有其人呢?”
“滾你媽的蛋,胡說八道,公公還在你手上呢!”媽媽踩在飯桌上,邊罵我,邊往牆上砸釘子。
不知什麽講究,公公的遺像懸挂在婆婆家飯桌緊靠的那面牆上。只要我們在那張飯桌上吃飯,稍一擡頭就能看見公公抿唇微笑。如今婆婆過世,要重新給遺像調整位置,好讓他倆一齊笑着看我們吃飯。
為了顯出他們是一對,相框首先要一樣。公公去世太早,早先年的相框款式找不到賣的地方,不得不額外費上一筆新框子的錢。
一番折騰後,婆婆他倆全部就位。我看着兩張老笑臉,由衷地想:辦喪事比活着容易不到哪裏去。
婆婆曾多次表達她對活着的不滿、對死亡的期待。
“我活夠了”是婆婆的口頭禪。
有時在飯桌上吃飯,某個無規律可循的節點,婆婆會突然來一句“我活夠了”,随後擱下她的碗筷。這關頭沒人敢說話。在我們家裏,誰年紀最大,誰資格最老。
在我不懂生死之意時,以為我活夠了等于我吃飽了或是我不吃了。
于是我在不想吃飯的時候有樣學樣,丢下“我也活夠了”,旋即跑出門去。
通常那扇門我是跑不出去的,因為媽媽會給我一爪子薅回來,“你翅膀硬了是啊,不想嗌飯,天天嗌零食。有多少錢給你嗌啊。”
“媽,你不要再罵人了!”
“我不罵你,你別花我錢啊倒是!”
我的家鄉話實在太難聽,平平淡淡的說話已經像是在罵人,要是真罵起人來,就好像要殺人!
“行哦,那你別用方言罵,你用普通話罵我。”我選擇退一步。但最後也只有我退了一步。
六軸,誰讓她是媽媽呢?
鬓毛容易白,鄉音很難改。“媽媽的媽媽叫婆婆”在我的家鄉幾乎是鐵律,在超市門口會唱歌的搖搖車上卻是個例外。
有一陣我迷上搖搖車,恨不得把全部的家當投進那臺機子。但是媽媽不肯給我錢,她覺得吃辣條都比坐搖搖車值當。但不是說她就願意讓我去吃辣條了,她只是在表達她恨搖搖車到哪一種地步。
從媽媽的錢包裏正大光明要硬幣來坐車是不可能的,除非偷,偷錢被發現肯定會挨打。我無所謂道德,但曉得痛罵和痛打是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痛。我轉而打起婆婆的主意。婆婆那個時候七十多歲,身子骨不說有多好,至少給我拿一元硬幣的力氣是有的。
我一開口:“婆婆,你給我一塊錢。”
婆婆不是那種什麽都不問就直接掏錢的婆婆,她說:“你要一塊錢做什麽事啊?”
我沒有跟婆婆說謊的必要,于是實話實講:“我要去坐車。”
“哦哦。”
婆婆聽我要去坐車,不繼續問,從她手帕包成的錢包裏拿出一元給我。
我捏緊那一元硬幣,将它兩面摸個遍,一面是阿拉伯數字1,一面是菊花。阿拉伯數字1我是認得的,我已經讀大班,來年就要念小學,我比一般的小朋友厲害得多。
菊花我看不出來,所以我特地問過婆婆。
“婆婆,這上頭印的是什麽啊?”
“菊花。”
“菊花是什麽花?”
“死人的花。”
我已要到一元錢,搖搖車最後卻沒坐上。
錢沒有被我弄丢。去坐搖搖車的半路,我看見馬老頭難得架起攪攪糖的攤子。在我的家鄉話裏,這種糖名說起來像“尿尿糖”,很惡心就是了。
雖然聽起來惡心,但一點不耽誤我吃它。我把本該投進搖搖車肚子裏的硬幣投進了馬老頭收錢的圓鐵罐裏。馬老頭的生意不好,裝錢的罐子卻很大,大到能裝下村裏所有人手頭上的硬幣。
我好奇問他:“你為什麽不換個小罐子裝錢?”
馬老頭抓着兩根小木棍,将糖的尿色攪至發白,回答我:“現在準備大口袋,将來發財的時候才裝得下。”
我追問他:“你還沒發財嗎?你不是把你女兒賣掉了嗎?賣掉的錢不多嗎?”
我是故意這樣問的,我曉得我是小孩子,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我就是要當面戳他臉。但我不是為了替他女兒說話,我和他女兒又不認識。我只是想看看大人被小孩子教訓會是什麽樣子。
馬老頭居然不生氣,他咧嘴笑,把糖遞給我,說:“不多不多,一個小丫頭能值幾個錢。兒子才值錢。”
我想把糖摔到地上,但我舍不得一塊錢,于是我繼續和他對峙:“那你要你老婆去生兒子,生了兒子你再賣掉。”
馬老頭給尿尿糖蓋上鍋蓋,搖頭道:“不賣不賣,生了兒子我就自己留着。”
“你留着幹嘛?”
“留着兒子,才有孫子。”
“你要孫子幹嘛?”
“有了孫子,才有重孫子。”
“你要重孫子幹嘛?”
如果他說要重孫子繼承他的尿尿糖攤子,我就決定理解他。尿尿糖攤子确實很重要,而且我真的只看到男人在賣。或許尿尿糖只能由男人來賣,世界不能沒有尿尿糖!
“我要重孫子,重孫子才能給我生玄孫子。”
“你要了幹嘛,你到時候早就死了!”
大人太厲害了。要是我被人這樣說,早就哭得不成聲,馬老頭卻能一直和我說笑。他好像是真的開心。
他開心,我不開心。我甚至為他女兒感到難過了。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不曉得這個世界怎麽是這樣的。
我用一塊錢吃到了尿尿糖,同時看到了世界的一角,那是搖搖車不能帶來的東西。
後來我才明白,當時我看到的有關世界的一角,在搖搖車唱的歌謠裏一樣可以得到印證。只是歌謠更隐晦,少人有發現。那些發現的人,有的幹脆不敢說,有的害怕自己說出來被認為是小題大做。
我想成為那種敢說話的人,但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有一份薪資不錯的工作,我有在準備考試,我的個人信息被錄進別人的系統,我有名字,我有家人,我有……
哦!話扯遠了!
婆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