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柳绛
傍晚,遠處傳來貨船的低鳴。柳绛一身素白的旗袍,搭灰青色的棉褂,裹着圍巾,獨自走在坡道上,陣陣冷風順着兩個袖口往胳肢窩裏直灌。她生了一對俏麗恬靜的眉眼,茕茕立在會館門口。
柳绛祖籍四川,祖上九代單傳的川劇琴師,傳到先父這一代斷了香火,她雖學得一身本事,卻也無心再操琴為生,讀過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因此在報社工作。先父随劇團定居風城後,一直居住在此,父親身故後,柳绛繼承了遺産,仍住在這公寓中。雖往來不算多,與劇團上下倒也相熟。
她雖是二十八歲的年紀,卻仍未嫁人,生得妍麗,不乏追求者衆,她卻都不合意。唯有這劇團裏的琴師,名喚仇如己,筆名叫做“盧芳生”的,人生得長大魁梧,又好寫寫曲牌戲文,與她最合得來。男子的心思,她又如何能不知曉,只是始終不點破,如今也有半年許了。
這日,仇如己又在柳绛住處吃茶,眼見天色已晚,收起那卷沒寫完的《池北續》,臨要走,卻又對她說,後日晚上是胡師傅給金先生拉琴,沛奉班的角兒,演完我帶你進後臺,好歹誇誇老師傅他新買的那把琴,我旁邊給你幫幫腔,也算是正經拜會過老前輩了。
柳绛不響,好歹沒推辭,最後點了個頭。
仇如己心下大喜,轉身告辭。柳绛瞧着男人的背影罷頭,也是笑過。
自己若不做記者,當個琴師倒也與世無争了。只可惜,自己對風花雪月早已漸生厭倦。
翌日。天氣更冷了,烏雲陰沉的籠罩着馬島和風城,老鴉在枝頭瑟縮。蜿蜒的浪在湧動,空氣中彌漫着前所未有的不詳氣息。坐落于風城的飛語報社是家新報社,因有名家白敬齋坐鎮,兼之《華報》內容頗豐,所以搖身一變成了一島一城的首家名社。
此時柳绛正坐在工位上,滿腹憂愁。石主編催得緊,自己手頭卻遲遲沒有合适的稿件。
約好華政銀行經理商量貸款置辦宅邸的石主編走來走去,對記者編輯們大聲說,你們最近的文章啊,就跟酒桌上的油炸蚱蜢花一樣,幹癟,再這麽下去,我們都去港口得了,排隊喝那兒的西北風。說着,腳步停在了角落的位置,柳绛的身後。開口說,柳绛,這兩天有好的文章嗎我對你的期望很高。
關于《警備員與劊子手》的報道反響太好,以至于石主編手頭的其他文章都顯得不痛不癢,難讓人滿意。聽着像是沒聽似的,柳绛深深地低下了頭,說,沒有。石主編皺眉說,不要光坐在報社桌子前頭,都多出去用腳跑一跑呀。這文章多好呀!柳绛順着主編手指的位置把頭轉過去,隔板上貼着半月前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報道。在《警備員與劊子手》的聳動标題下,刊登着一位警備員在水中抓着屍體的手臂試圖拖行的黑白照片。石主編說,這篇報道寫得好,足夠煽動,算是你最成功的文章。但是,你何時能再創輝煌吶?柳绛不響。
離新一期的《華報》定稿印刷還有段時間,石主編日日在催。等人回到編輯室內,柳绛嘆氣。桌上的電話鈴聲大作,柳绛接起說,您好。電話那頭不發一言,接着幹脆挂斷了。
郵差準點上門,清理信件時,柳绛收到了一份署名自己親啓的信件。找了小刀拆封,攤開一瞧,标題為:《聯合會與消失的黃金船》。
信件的內容,則是依據之前柳绛發表的關于警察公然渎職,猜想政府縱容警方進行諸多陰謀操作的報道給出的諸多線索。其中還牽扯到半月前,馬島聯合會爆出的議員勾結蛇頭人販變賣人口的醜聞,以及馬島富興港慶仁飯店內官商勾結的內幕。
其中最重磅的消息,是一條載有風城官員所貪腐巨額黃金的商船,于五天前從風城雙流港秘密駛出,卻在馬島自治領管轄海域神秘失蹤。
随信件附有一艘貨船富強號的剪影,和進出港的停靠時刻表。
這艘船自風城東山港出發,分別經過:馬島、礦山頭魚塘、富興港及荊門港。
落款沒有姓名,只寫着一句祝福的話,祝柳記者步步高升。
柳绛蹙眉,眼珠瞪大,随即面不改色地收起信箋,見無人注意,才稍稍冷靜,暗想,這封匿名信來源可疑,會是知曉內情的人寄來的嗎想起自從那日她對羅橋浮屍案的報導發出後,輿論嘩然,面對多方質疑,馬島警備處只好貼出公告,公布了浮屍案的部分信息,其中明确提到死者懷有身孕。也許是身份不便公布的知情人,在讀到那篇報道都主動聯系上的自己。
柳绛低鬟一笑,現在自己需要的就是這個!
石主編要求的聳動內容,略加整理便可以用作《華報》頭版。
她趕忙将找出紙筆,題為《馬島死亡真相與聯合會疑雲》,開始一面整理關鍵信息,一面撰稿。但是越往後看,心下愈發覺得奇怪。與其說是知情者隐晦透露的內情,不如說是已經完成的案件關鍵陳述,其中甚至提到了明日舉行的聯合會會議議題。
柳绛停了筆,案上的信來路不明,倒像是蛛網中的一塊餌食。假如這信上的的消息都屬實,
她本能地察覺出危險,無法分辨自己是否便是這背後陰謀的其中一環。
保險起見,她撥動了電話轉盤,打了通電話進警局。那兒有她的一名線人。
在海港消失的那艘船,現在是什麽情況 線人略有驚訝,低聲反問說,嗯?有船消失了在哪片區域,确定是在馬島範圍內嗎柳绛說,我接到消息,說是在前海(馬島至富興港之間)有一艘貨輪消失了,上面載有風城送往荊門港的黃金。線人沉默片刻,說,你等一下。話畢,說完那頭的聽筒就被了下來,只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過了一會,那頭再次響起了說話聲。線人說,今天沒有任何事故通報。我打聽過了,馬島對外貿易的公司只有與緬甸人合資的達施商會,目前所有的貨物和船,都好好地停泊在富興港,并未進行裝載或押卸貨物。柳绛聞言洩了氣,不死心的問,你确定嗎接線員愣了一下說,還有一種可能,這是我接觸不到的消息。柳绛說,我知道了,謝謝。挂斷電話,柳绛回到辦公桌前,再次查看那封匿名信。
郵戳是風城的。
這封信來路不明,自己的消息來源又無法印證這封信上的說法,貿然發出報道未免有些不妥。柳绛皺着眉頭,正要将方才謄寫的文章揉成一團,報社電話再次響起。柳绛喏步接起,說,喂電話另一頭的人說,是我,柳绛。
聞言,柳绛踢開凳子站了起來。電話是劇團丘團長打來的,公寓失火了,讓她趕緊回去。
當她挂斷電話,匆匆走出報社編輯室時,石主編再次從總編室走出來,大聲喊,手頭的新聞該交了,各位同僚。他見柳绛工位上無人,便慢條斯理地走到柳绛的座位邊,伏低身子,拿眼一掃,擡頭往周遭問詢,知道柳绛去哪兒了嗎下邊等着印刷,她不寫文章去做什麽了有人應道,方才見她急火火出去了,神色匆忙,似有要事。石主編摸摸胡茬,注意到了柳绛桌上半揉皺的紙團,攤平了審視。
《馬島死亡真相與聯合會疑雲》,寫了一半的文章內容聳動。石主編心說,這不是都寫好了嗎?又細看,雖心中驚詫,卻難免覺得有些荒唐不實處。文章是處理想鄉,摻水是常有的,假倒不至于真是假,讀者都是需要些激憤來作調劑的,這世道,人心偶爾憤慨一回也無妨。
他擡頭看了眼挂鐘,晚些自己還有個飯局,方才聽說柳绛像是有急事,只怕因事耽誤,來不及交稿,若是因此開了天窗……石主編想到備用的那篇文章,越看越覺得手裏這半篇更順眼。他略掃一眼編輯室,其他人也沒本事能勝任,這便坐下,親自拿起了筆。
直到石主編将那半篇報道全部寫完,也沒見到柳绛的人影。石主編看了一眼表,将文章夾在腋下,起身撥號安排好頭版和印刷事宜,對衆人宣布說,好了,大家可以回去吶。稀稀落落坐在編輯室內的人們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紛紛起身推開大門離開了報社。
等柳绛趕到劇團時,火已經被及時趕到的消防隊撲滅。起火的是她隔壁的鄰居,幾乎就要燒到她的寓所。好在劇團丘團長當機立斷,讓幾個徒弟踹門把她屋裏要緊的東西都搶了出來,一一擺到院中,以防燒毀。好在火勢撲滅及時,團長讓她當面清點有沒有少了什麽財物,又安排徒弟們給她打掃屋子,放回原處。
雖是虛驚一場,柳绛卻有些後怕。隔壁住的姑娘是個善人,從不招惹是非,聯系到自己寫的文章,她難免有些懷疑起火的原因。安撫了鄰居一陣,等她安頓好一切,氣喘籲籲地趕回編輯室時,記者編輯們早已下班多時了。
好在難纏的石主編也不在,她想起自己那半篇文章,見還好端端地放在桌上,聯想到今日那場火,将默默其揉碎丢棄,便只身返回公寓。她打算明日親自約線人見一面,或去一趟幾家商會做些暗訪。
次日清晨。柳绛往巷口買了早點,返回公寓時習慣性地從報童手裏買了份《華報》。坐下擺開豆漿,她展開報紙,正欲享用,表情旋即凝固。只見原本應該刊登候補新聞的頭版,赫然登着關于載滿金條的貨船海上失蹤的報道,油墨清晰地印着自己的名字,記者:柳绛。
她心裏咯噔一聲,心知這篇文章定是石主編代筆,拿她昨日半篇文章改的。未及細看,屋內叮鈴鈴鈴電話響起。接起一聽,報社來的,開口:“你趕緊來報社一趟。”是石主編,說話得語氣冰冷。
柳绛心亂如麻,自己得到的消息都還未經證實,若是謠傳,則會壞了自己記者的名聲,石主編職位高,抵死不認代筆,自己也奈他不何。退一步想,若那些危險的信息都是真的,自己難免要被人盯上。她秀眉微颦,愈發焦慮起來。
你怎麽了?門口傳來有些熟稔的關切聲。
定睛一看,原來是仇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