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睡前一直在想崔未晞這個人,我又做夢了。
一個非常真實的夢,就如當初夢見的将離橋一別一般。
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夢裏,人臉不再模糊,以至于我夢醒之時,猶自恍惚,腦中不斷回想着夢中的情景——
暮春時節,我穿過桃林,來到一處竹院前,院中有一顆參天槐樹,一陣清風吹過,淡青花蕊紛紛落下,落在樹上的少年眉間,落在樹下少年的書頁上。
樹上是阖目打盹的三哥,而樹下,竟是一身青衫的崔未晞。
似是察覺到來人,崔未晞目光從書上離開,溫和地看向了我。
我只覺得心跳似是漏了半拍。
這一身青衫,竟與将離橋上的那人重合,比起不夜城初見時的韓弦端,崔未晞似乎更加适合這般裝扮。
可是韓弦端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我一時陷入迷茫之中,難道是我自己想多了麽?
醒來仍是夜半時分,我複又躺下,只是翻來覆去許久,再也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起身,來到了庭院之中。
夜涼如水,使得人心神更加清明,過往的一切從腦中一一閃過,讓我不得不對韓弦端的話産生了一些懷疑,真相是什麽,我只能等到将來回到不夜城,當面詢問才能知道了。
就這般思索着,我不知不覺中又來到了崔未晞的院子前,我心內感覺有些複雜,躊躇片刻,正要離去,院門忽然打開,崔未晞看見我,愣了一瞬,問道:“江小娘子還未休息?”
在別人院子前瞎逛被抓了現行,我一時有些窘迫,好在崔未晞回身關上院門,并未看我,我便如實答道:“做了一個夢,再沒了睡意,見外面夜色正好,便出來轉轉——崔侍郎這麽晚還有事?”
崔未晞回身,緩步走向我,一邊道:“尚有些事還需處理。”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來,腦中有一些奇怪的片段閃過,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識,可是我卻想不起來。
崔未晞站在我面前,溫和地問道:“可是做噩夢了?”
我收回目光,默默按捺住心中的悸動,摸着鬓角道:“這個夢……或許是前塵,但是我記不得了。”
崔未晞久久未說話,我複又看向他,許是沒想到我會忽然擡頭,崔未晞愣了愣,然後垂下眼睫,喃喃道:“原來如此。”
我奇道:“什麽?”
崔未晞卻不回答,只道: “佳音那裏有一個助眠的香囊,你不妨借來用用。”
我雖不打算去借,還是答應了下來。
崔未晞沖我欠了欠身,道:“我先走了,小娘子早些歇息罷。”
我下意識地回以萬福禮。
看着崔未晞的背影,我想了想,還是說道:“崔侍郎,白天是我不對,不該言語帶刺,還望你見諒。”
崔未晞腳步頓了頓,道:“無妨。”
“崔侍郎——”
崔未晞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林臨今日來,我總感覺是和我三哥有關,可是以我如今的身份,到底該如何開口,才能說服崔未晞帶上我呢?而且林臨方才似是對我起了懷疑,若是去了月湖十洲,在仙境福地裏,豈不是更容易被人發現?
我一時竟無法開口。
我們相對沉默了片刻,崔未晞道:“我聽阿澤說,小娘子是仙華山弟子?”
我點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為何問起這個。
崔未晞沉吟道:“仙華山掌門師出月湖十洲,我明日剛好要過去一趟,你若是想去見見師祖,可與我們一起。”
我一愣,沒想到崔未晞竟将我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尚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我可以去麽?”
“崔某自會保小娘子無虞。”崔未晞說道。
此話從我這個“仇人”口中說出,我卻不知何時開始,已對他十分信服。
“我們明日卯時三刻出發,小娘子現在還可回去睡一會兒。”
崔未晞說罷,見我不再說話,這才轉身離去。
“謝謝你。”我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心中一陣一陣抽痛,待到這陣痛過去,我已經下定決心,“崔未晞,待我想起你,我當不拘過往,重新與你相識。”
或許還可相交。
回去後,我沒有找佳音要香囊,而是帶着崔未晞的這份承諾,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收拾整齊等在了側門,快到卯時三刻的時候,崔未晞和周樂澤一道走了過來,我摸了摸發鬓上的彼岸花,希望它能助我隐匿好氣息,莫要被那個崔真人發現才好。
崔未晞見到我,笑道:“讓你久等了。”
此時還未到約定的時候,我忙道:“我剛來不久。”
周樂澤在他身後,奇道:“未晞師兄,她也去?”
崔未晞點了點頭。
周樂澤頗有些驚異地看着我,這件事雖然在我心裏盤桓了些時候,但月湖十洲之行說到底還是昨夜臨時起意,我只得解釋道:“我去拜見師祖。”
周樂澤點了點頭,道:“也在理。”
這時候,有家仆牽着一輛馬車走過來,馬車十分樸素,好在挺大,坐進去四五人不成問題。崔未晞道:“今日是私事,只能用我自己的車,委屈江小娘子與我等同乘了。”
又不是孤男寡女,我自然沒什麽意見。
周樂澤先将崔未晞扶了上去,然後伸手來扶我,我正要擡腳,那廂崔未晞方回過身來,沖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面前這雙修長蒼白的手,一時有些怔忡。
崔未晞這才看見周樂澤已經托起我,便收回了手,他那般淡然,我倒不好有什麽反應,上了馬車後,在他對面坐定,馬車一晃,周樂澤翻身上來,坐到了崔未晞身邊。
“走罷。”崔未晞道。
馬車走了兩步,忽然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只聽得史素靈道:“寧息哥哥——”
我聽着聲音從我背後傳來,便要去掀簾子,崔未晞的手卻快我一步按住了簾子,淡淡道:“繼續走。”
車夫跳上了車,一聲驅趕,馬車平穩駛了出去。
周樂澤拿出一封信,看了半晌也不見動,我見車裏安靜,便尋話題問道:“你在看什麽?”
周樂澤擡眼看我:“是我大哥寫的,問你近況如何。”
“我很好。”我回道。
周樂澤點點頭,道:“我也打算這麽回,不過大哥還問了一件事。”
我愣了愣,問道:“與我有關?”
周樂澤道:“不錯,他問你何時回去履行婚約——真是奇了怪了,我大哥一貫內斂,怎麽婚姻大事說得如此直白?”
我卻是了然,因為我不是江葵,所謂履行婚約,對于周樂涯而言,已經無半點旖旎可言。
周樂澤還等着我答話,我只能說道:“約莫需要個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周樂澤驚道:“你做什麽要這麽久?為何不回去和大哥成了親,讓他陪你一起?”
我下意識地看向崔未晞,他垂眸看着膝頭,似是入定了一般,我不知自己此舉是為何,只覺得有些悵然,便掀起簾子佯裝看風景,淡淡道:“此事是我與你大哥共同決斷,你莫要問了。”
周樂澤許久不說話,我收回目光,轉向他,只見他蹙着眉頭撇着嘴看我,我不由失笑,道:“你自己的大哥,莫非也不相信?”
周樂澤這才不情不願道:“好罷。”
後面一路再無多話,行了約莫半個時辰,我們終于來到了月湖邊。
我們下了馬車,步行來到碼頭上,林臨已經等在了那裏,見到我們,他揚了揚眉,然後将目光投向崔未晞。
我跟在崔未晞身後,也不知他做出了怎樣的神情,林臨那邊倒沒說什麽,只向船家揚了揚手,那船家忙小跑着過來,笑道:“可能開船了?”
林臨:“嗯。”
周樂澤率先跳上了船,然後将手伸給崔未晞,崔未晞笑道:“我自己可以,江小娘子先上去罷。”
周樂澤“哦”了一聲,便向我道:“那你先來。”
待我登上船,回頭看去,只見林臨扶着崔未晞的胳膊騰空而起,眨眼間便落在了我們面前,我訝然:“哇!”
周樂澤道:“你也是仙華山弟子,怎麽如此少見多怪?”
我摸了摸鬓角,道:“我這不是受了重傷,沒法術了麽?”
周樂澤待還要開口,林臨皺眉道:“快進船艙罷,快去快回。”
周樂澤縮了縮脖子,竟是有些忌憚的模樣,乖乖便進了艙內,林臨甩着簾子跟着進去。
對于這莫名的敵意,我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們也進去罷。”
崔未晞說罷,上前打起簾子,我忙道了聲謝,進了船艙內。我們四人剛一坐定,我整個人從長凳頭滑到長凳尾,我急急穩住身形,暗道這船可不比尋常船只,約莫是專門通往福地裏的。
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不過一炷香時間,船緩緩停下,外面傳來船家的聲音:“官人娘子,到地方了!”
我走出船艙,發現我們來到一處月洞門前,月洞門後霧氣環繞,看不清是怎樣一幅場景,我脫口而出道:“上次來怎麽不是這般模樣?”
說罷,我自己先是愣了,我自是一點記不得來這裏的事,為何要說出這樣的話?
周樂澤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忙組織語言準備應付他,沒想到不等我開口,崔未晞倒是先說道:“這是門中弟子進來的地方,小娘子以前當是坐船去正門前的竹林了。”
他這麽說,我腦中倒隐隐有了一些翠綠的印象,我忙拍拍額頭,暗道怎麽如此輕易便順着別人的話去想,一邊道:“當是如此。”
我們正要過月洞門,忽然一聲脆響,一把劍橫在我脖子前,其中寒氣隐隐傳來,我忙停下腳步,驚出一身冷汗,一動不敢動。
劍停在我面前三寸,劍刃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握住。
我驚愕地看向崔未晞,崔未晞則是略皺着眉頭看着林臨,道:“快收回去。”
“哎哎哎林師兄你做什麽?這是我未來嫂嫂!”周樂澤反應過來,在一邊嚷嚷道,此時他倒不那麽怕林臨了。
“不是我。”林臨說罷,來到我面前,緊皺着眉頭看着懸在我脖子邊的劍,然後伸手抓住劍柄,轉而眉頭皺得更深,他将目光投向我,道:“你不是活人。”
我心裏一咯噔,沒想到此時會被識破身份。
崔未晞放開了手,劍刃一側留着一抹鮮紅,林臨“嘶”了一聲,将劍收回,一邊道:“你不要手了?”
崔未晞淡淡道:“冰湛劍甚是鋒利,你莫要吓到江小娘子。”
林臨冷笑道:“冰湛劍逢兇靈妖邪必出鞘,江小娘子既能讓冰湛劍出鞘,怎麽會那麽容易被吓到?”
周樂澤道:“妖邪?”
我看向他,正對上他一臉不可置信,我心裏不由有些煩躁,眼見着就要見到三哥了,不知林臨為何要在此刻發難,而此時被識破,若是他不依不饒,江葵的這個身份肯定是用不了了,而我對江葵和周樂涯的承諾,通通都實現不了,這對于我了結塵緣必然是不利的。
“也不怪你的冰湛劍認錯,此事錯在我。”崔未晞忽然道。
我茫然地看向崔未晞,他并未看我,直面林臨道:“昨夜江小娘子陪我去了一趟陶源村,因着事情緊急,我未來得及給江小娘子準備護體符,怕是因此才沾染了鬼氣。”
周樂澤松了口氣,道:“原來如此。”
林臨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好在他不再追究,而是問道:“陶源村又有異動?”
崔未晞點了點頭,道:“容後再說罷,我們先去看雪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