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弦端有些不解:“她這是何意?”
我不由想到唐昭然,猶豫道:“華彌,其實——東方先生與唐昭然長得十分相似,宛若一人。”
韓弦端恍然:“這麽說,林娘子是将東方先生當做了唐昭然的替身?”
我點頭,複又摸了摸鬓角,奇道:“林娘子這般想法,倒是能理解,只是東方先生可是個仙人,怎麽願意去做這個替身呢?”
韓弦端道:“仙人多是無欲無求,鮮少會有乖張行事者,這件事背後應當是有什麽隐情。”
我也如此認為,只是方才林餘容已對我進行了一番恐吓,而且東方衍也知道厲鬼之事了,我若還追根究底,保不齊要在中元節被林餘容撕成碎片,便道:“此事到此為止罷,左右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
韓弦端失笑:“這時候知道怕了,先前怎麽就不多想想呢?以後萬不可如此冒險。”
我點頭如搗蒜:“我以後再不敢如此了。”
說話間,已經來到了我家門口,我停下腳步,對韓弦端道:“華彌,你能給我買一些紙張和筆墨麽?”
韓弦端道:“自然是可以,只是你要做什麽?”
我笑道:“這是秘密。”
其實是我從那些連環畫汲取了靈感,如今我身無分文,總不能一直讓他們接濟我,而我不精女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擅長的書畫了,不如以此去賺些銀錢。
只是若讓韓弦端知曉,定然會直接将銀錢送給我。
韓弦端見我不說,也不勉強,道:“你先回去等我,我現在去買。”
我忙道:“也沒有那麽急,我們改天去集市的時候再買罷。”
韓弦端笑道:“無妨,我剛好也有其他東西要買。”
他既如此說,我便只能答應下來,看我進了院子後,韓弦端這才離去。
我關上院門,回頭正要進屋,不期然看見枯樹下立着一道青影,那道虛影背對着我,負手而立,擡頭看着樹,不知在想些什麽。
我只覺得心口忽然一抽,我忙摸上去,那裏早已不再跳動,卻隐隐作痛。
烏鴉惡狠狠地叫了一聲,青影消失,我擡頭看樹杈,烏鴉拍拍翅膀,揚長而去。
我知道虛影是什麽,可是卻十分不解,如今韓弦端就在我的身邊,為何我還會看到這所謂的思念?
我還未想出結果,敲門聲響起,我只道是韓弦端還有什麽忘記交代,沒想到打開門卻看見何岑站在門外。
我有些驚訝:“你不是和步雲出去了麽?”
“嗯……”何岑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忙将她讓進來,兩人去屋中坐定,何岑這才開口,道:“小晚,我倆可算是好姐妹了?”
我道:“這是自然。”
何岑悠悠嘆了口氣,道:“我今日見到了一個熟人。”
何岑說得甚是艱難,我上前握住她的手,道:“你且放心說,我絕不會告知別人,亦不會對你有什麽看法。”
何岑垂下眼眸,過了片刻,道:“此人,我欠他良多。”
事情要從九年前說起,那是淳熙十三年,十一月,官家屬意修國史,何岑的爹爹是左相王季海門生之一,參與編修,因文采卓然,被特招進翰林院成了學士,何家由此在臨安有了一席之地,為穩固根基,年方十四歲的何岑與何爹爹同僚之子定親。
“他叫梁聲,是個很清俊溫和的小官人。”何岑這般描述,“那時的我尚且不明白體恤雙親,一心念着家鄉的竹馬,多次忤逆父親,只想攪黃這門親事。”
等何岑完成了及笄禮之後,兩家人便開始籌備成親之事,便在這時,那位竹馬尋來了臨安,他自然是進不了何家的門,多番輾轉,因着亢健,得入禁軍。
嫁娶之事,多是低嫁高娶,竹馬既進禁軍,也不那麽低了,何岑以為這番終可讓父親改變看法,豈料仍舊勸說無果,反而被禁足家中數月,這幾個月裏,她絲毫不知外界消息,卻能感覺到家中似乎是起了什麽變化。
等到年末的時候,她才漸漸知道發生了什麽。
原來那竹馬得了上面青睐,升遷甚快,而朝中對于父親的打壓開始多了起來——一個小小翰林學士,本不該如此受到敵對,但何岑的父親卻遭官家厭惡,若不是左相求情,怕是連被貶出臨安的機會也沒有了。
淳熙十四年的正月,何家人都是在長途跋涉中度過,何岑只記得離開臨安那日,梁聲縱馬将他們送出十裏,道聲珍重,再無他言。
“後來呢?”我問道。何岑說了半日,那竹馬的姓名提都未提,倒是說起梁聲的時候,臉色才柔和下來。
“後來,我們都知道了父親被貶是因為那人,我們待在廣州,倒也漸漸習慣了,這般安然過了三年。”何岑道,“小晚,廣州很是暖和,尋常都是不下雪的,可是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
何岑比了比膝蓋,道:“都沒過這裏了,我跟爹爹出門掃雪,看見了梁聲。”
梁聲是遵婚約,前來娶何岑的,這時的何岑對竹馬已經沒了任何念想,可是她也不能嫁給梁聲,看着梁聲深一腳淺一腳地離去時,何岑才意識到,這一生,她誰都不能嫁,因為竹馬早已放話,誰娶何岑,便是與他為敵。
她留着,對家族亦是有害無利。
看着兄長郁郁不得志,老父雙鬓斑白,以及消失在雪地裏的身影,何岑只覺得心中空蕩,回屋之後,便懸梁自盡了。
說到這裏,何岑淡淡笑了笑,道:“或許是雪太大,鬼差迷了路,我在凡間逗留了幾天,也不知怎麽,就跟到了梁聲的身邊。”
“他未離開麽?”我問道。
何岑搖頭,道:“我一直嫌他是個書呆子,不想真是呆得徹底,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竟跑去與那人争論,被打斷了腿扔出禁軍營,仍舊不改心意。”
“梁官人他……”
“沒死,但是瘸了,從此仕途無望。”何岑道。
我嘆了口氣,拍拍何岑,道:“已是前塵。”
“但是我今天看見他了。”何岑垂下眼眸,“我在不夜城呆了五年,一直很清楚自己的執念是什麽,只是如今他來了這裏,我卻不知該如何面對。”
該怎麽做,何岑定是比我更清楚,可是如何邁出這一步,我也不知如何去幫她。
許是感覺到我的不知所措,何岑笑了笑,道:“我與你說,只是想要傾訴一番,你不必非要給我想出什麽對策來,讓我先緩一緩,那一步我總是要走出的。”
我點了點頭。
何岑又道:“留出的這些時日,我也想多為你們仨多做點事,若是能夠助你們解開執念,也不枉相識一場,此番離開,緣分便是盡了。”
在不夜城裏,大家都是過客,六道茫茫,再遇都是奢求。
我便道:“也好,你多留一些時日,過了中元再走罷,屆時我記憶恢複,輪回路上還能做個伴兒。”
何岑一愣,轉而喜道:“可是找到法子了?”
我點點頭,将遇到東方衍的事與她說了,何岑笑道:“如此甚好,中元之後,你與華彌相伴,想必很快便能去轉世。”
我內心也是如此想,那麽現在只有秦乾的執念尚不明朗。
我與何岑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何岑率先道:“我們去找步雲罷。”
我答應着,打開院門,剛好看見秦乾站在何岑家門前,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一向警覺的他,連我倆走到他身後都未發覺。
何岑悄悄上前,拍上秦乾的肩膀,秦乾一驚,猛地回頭,臉上的紫色都褪去了不少,可見入神太深,被吓壞了。
何岑奇道:“你在想什麽?”
秦乾一時語塞,支吾道:“沒……沒什麽。”
何岑不相信地看着他,秦乾躲開她,将目光轉向我,道:“你那邊可有進展?”
他這是要轉開話題了,只是他既站在這裏猶豫,想必是有難以啓齒之事,我自然要推他一把,不讓他糊弄過去,便道:“中元之後便能妥當了。只是你方才在想什麽?”
何岑沖我默契一笑。
秦乾長嘆了一口氣,無奈道:“看來今日是不得不說了。”
我與何岑異口同聲道:“這是自然。”
秦乾垂眸,臉上笑意漸漸散去,我心裏有些打鼓,不知這一推是否觸及他的忌諱,好在秦乾很快便開口,向何岑道:“今日看你,似乎是執念有解了。”
何岑愣了愣,點頭道:“不錯。”
“如此甚好。”秦乾轉而向我,深深作了一揖,道,“小晚,我有事要托付于你。”
我忙扶起他,道:“你盡管說,莫要這般客氣。”
秦乾從懷中拿出一塊鮮紅玉牌,道: “此為索命牌,等中元節去凡間時,勞煩你去鄞縣郊外尋一個叫唐正的鬼魂。尋到之後,将此牌示出,我的執念便了結了。”
我接過來,玉牌到手一片溫熱,與它的名字似是不那麽相符,我擡頭看向秦乾,還未等我問話,何岑已然問道:“這是何意?”
秦乾怔怔地盯着玉牌,面色頗為平靜,道:“我是自己吃毒死的,卻不是我心甘情願為之。”
“莫非是此人逼迫你?”我問道。
秦乾點頭,道:“我本是蜀地一名小将,從小在泸州長大,從軍之地亦是泸州,死于紹熙三年七月。”
也就是三年前。
秦乾沉默片刻,組織一番語言,轉向我,繼續說道:“那時候你還活着,或許聽說過泸州的那場軍亂——軍帥全家被殺,當時軍中一片亂象,我是張信一手提拔上來,雖未參與,但張信伏誅之後,卻免不了被查問,那查問之人與我素有私怨,借機逼迫我自殺,在我死後,毒殺我全族,此仇實難忘卻,我……我一時難以接受,以魂魄之身逃出泸州,意欲向仇人索命。”
我想起之前見到林餘容時,秦乾曾經說過他知道厲鬼是何模樣,莫非……
秦乾肯定了我的猜測,道:“我成了厲鬼,若不是無常鬼及時找到我,怕是已成大錯。雖怨氣被化解,但索命已成我執念,東方衍為我請命,崔判答應在唐正陽壽終時,由我去索命,以了卻我的執念。”
我不解,問道:“既如此,你為何不親自去?”
秦乾道:“唐正後來被調回了家鄉鄞縣,半年前陽壽終了。在他身死的那天,我與無常鬼一同去了鄞縣,發現他的魂魄未離開屍體,便是無常鬼也無法勾出。我們無法,只得回來查生死簿,确認無誤後返回凡間,不想卻遍尋不到唐正的魂魄。無常鬼只能将我送回,将唐正的鬼魂失蹤報了上去,暫時還在鬼差搜尋的階段。我沒有索命的由頭,只能等到中元節再去凡間,但中元節規定鬼魂不能遠離埋骨之地太遠,我是無法去鄞縣了,剛好你家鄉在那裏,因此想要拜托你幫我找找。”
“原來如此,那我該去哪裏找?”我問道。
“鬼魂回到凡間,會遵從兩層指引,一處是埋骨之地,另一處則是排位供奉之處,唐正不在墳地,便在祠堂,這兩處地方我過會兒寫給你,若這兩處都沒有,此事就必須要崔判出手搜魂了。”
我了然,将玉牌收起,道:“我一定辦好此事。”
秦乾臉色輕松了不少。
何岑笑道:“太好了,沒想到這麽快,我們便能去轉世了。”
我們三人相視而笑,心中俱是歡喜。
這時,身後傳韓弦端的聲音,道:“這是遇到何事了?”
我回頭看他,只見他左手背在身後,迎着夕陽,向我們緩步走來,我被晃了眼,不由想到詩雲——
猗嗟昌兮,颀而長兮。
抑若揚兮,美目揚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