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窦再生
那晚，整個壽春池的住戶們都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馮稼說，誰去劉韌姿家把拖拉機拉過來？聽了馮稼的話，他的兒子馮志龍就跟着秦宛去了劉韌姿的家。從鄭文傑的家到劉韌姿的家大約有百米。
鄭文傑、馮稼、張桂銀為了便于将劉韌姿的屍體裝進拖拉機車鬥，把她從坡地搬到了署長家的牛圈內。鄭文傑趕忙說，等一下！正要前往劉韌姿家的二人都停下腳步。鄭文傑表示拖拉機的鑰匙可能在她口袋裏。于是兩人又回到了鄭文傑的牛圈內。馮志龍別扭地翻找渾身是血的劉韌姿的口袋。
沒有鑰匙。
此時閃電劈下，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秦宛和馮志龍跑向了劉韌姿的家。平時羅家老宅總是大門緊閉，這時卻與平時不同，大門是敞開着，天花板上的汽管燈也亮着。
兩個人一進屋，用狗鏈拴着的大黃就狂吠起來，馮志龍被吓了一跳，開口大聲喊，這該死的狗，給我安靜點！跑上去威脅說要用腳踢一腳，大黃看清人後就停止了吠叫。拖拉機停在院子裏，必須找到鑰匙才能發動。秦宛打開了收音機和開着燈的裏屋的門。瞬間，酒味中夾雜着奇怪的惡臭撲鼻而來。房間裏亂糟糟的，臭氣熏天，邋遢程度已經根本不像一個女人的房間，就像小偷進來故意找過財物一般。房間炕頭鋪着褥子和被子，周圍散落着看起來像裹着泥的衣服和襪子。空酒瓶和幾個開着蓋子的1.5升保健品瓶到處散落着。保健品瓶裏裝滿了液體，被子潮濕，像是被什麽液體弄髒的。另外，散發着黴味的下酒菜和剩下米飯散落在各處，中間還夾着幾張彩券。秦宛捂着鼻子，心道，真倒黴，這垃圾堆裏上哪找拖拉機鑰匙秦宛正要進裏屋時，馮志龍突然在後面喊，找到鑰匙了！
他發現拖拉機的鑰匙藏在窗沿邊。接着，秦宛駕駛拖拉機來到署長鄭文傑屋外的壩子上。
在大雨中，人們在拖拉機車鬥裏墊了幾張塑料膜，在上面裝載好劉韌姿的屍體，用黑色的薄膜蓋好，邊緣壓上磚塊。
因張桂銀說自己先前事故撞到腰了，所以秦宛負責開車。餘下東邊馮家的馮稼和馮志龍、署長鄭文傑、香煙專賣老板張桂銀就這麽和塞鹹菜一樣擠在拖拉機上。此時的昌萍和小望京、馮稼的媳婦兒胡憐霜已經回家，秦宛的丈夫羅長貴因公務等着電話，鄭文傑的妻子王秀芝也沒有随行。
雨越下越大。秦宛淋着雨，依靠唯一的模糊車燈駕駛拖拉機。這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天快亮了，為了盡可能走得遠，不得不把齒輪設為3檔，以最高速度在雨中蠕動。其餘幾人也都被雨淋濕，像掉進水溝裏的老鼠一樣。
拖拉機從壽春池的橋上駛出村，朝荊門山附近駛去，剛繞上大路，明亮的燈光就迅速襲來。秦宛緊張之下 急忙轉動方向盤，踩了剎車。拖拉機前輪掉進路邊的排水溝，車頭撞在路肩的瞬間，明亮的燈光驚險地掠過拖拉機旁邊。但是緊接着又有一盞燈光撲向了拖拉機。
這時，路上有公務車護送的仁愛醫院救護車開過，司機很晚才發現拖拉機，于是急忙踩着剎車轉動了方向盤，但還是為時已晚。救護車因路滑，猛地撞上拖拉機車鬥，轉了半圈之後，像要翻車一樣搖搖晃晃，然後朝着拖拉機對面的排水渠，哐地一聲撞了進去。這時，抱着拖拉機方向盤頂住兩次巨大沖擊的秦宛回頭一看，人們都被甩了下來，散落在道路上。
秦宛急忙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好在三人都沒大礙，鄭文傑扶住後脖子皺起了眉頭，馮稼扶着自己的腰，無法伸直。張桂銀可能是膝蓋受傷了，腿一瘸一拐的。
拖拉機後面遠遠停着的公務車中，幾名身穿雨衣的警備員下車跑了過來。在拖拉機反方向的排水渠中，輪胎脫落而傾斜的救護車上，包括司機在內的三名救助隊員艱難地從副駕駛下了車。駕駛席的門挂在排水道上，打不開。
有人大喊，有沒有人受傷這大半夜的，趕着送死去當警備員們走近拖拉機時，秦宛才猛地想起劉韌姿，急忙查看拖拉機車鬥。嗯？！本應該放在上面的劉韌姿不見了，趕忙觀察了一下周圍。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救護車前燈照亮了部分道路，在更加黑暗的拖拉機後面的排水道裏，有什麽黑色的東西。
那肯定是劉韌姿的屍體，秦宛腦子發暈，還是本能地快步跑過去攔下警備員，點頭打了招呼。
鄭文傑說，你好，哥幾個辛苦，我們趕着取東西回家，沒想到下了大暴雨。哦那是什麽一名警備員指着秦宛的側面。路上掉落着運送病人的擔架，這時，另一名警備員看着後面的場景大聲喊叫，那是人嗎救護車的後門敞開着，一人正扭曲地躺在在救護車後面的排水溝裏。
哎呀！不是不是！是我們拉的人，早就已經死了。急救人員喊着，把放在路上的擔架擡到屍體旁邊重新安置，用一塊血跡鮮明的白布掩蓋起來。
醫生說，這就是半夜，要是白天，過路見了還以為我們撞死人了呢。大夫和警備員們嘗試将把救護車從排水道裏弄出來，張桂銀等人則站在一旁，遮住了排水溝內的屍體。
救護車司機輪番看着救護車和拖拉機旁的衆人嘆氣，他嘟囔說，我也得看到他們才能避開啊，大晚上的，開這破玩意上路。救護車司機抓住一名警備員問，在這種情況下，事故的責任是誰警備員說，嗯，救護車事故撞上了已經發生事故而停止運行的拖拉機，可能——在旁聽清言語的署長鄭文傑這便插進了兩人之間，單手扶着脖頸說，我是壽春池的署長鄭文傑，我們自己的車自己修吧，就當消災了。就算救護車的過失大，但也是因着急救人才出了這事體，拖拉機雖撞了，但只要能滾就不會影響使用。救護車司機聞言臉上露出了慶幸的表情，開口說，那好，多謝。
于是，衆人都聚在了一起，合力将拖拉機的頭從排水道拉出來，然後用拖拉機将救護車從排水道拉出來。
經檢查，拖拉機撞到路肩右側前部和被救護車撞到的部分變形，但性能沒有異常，能開。而救護車的前保險杠嚴重受損，右前燈撞碎，駕駛席的門扇被拖拉機的車鬥撞破，但也并不影響到前往醫院或殡儀館。事情解決後，救護車立刻出發，幾位警備員留下善後。其中一位開口說，如果你是壽春池署長的話，這幾個都是壽春池的人吧這樣晚了，還下着暴雨，到底要去哪裏 鄭文傑笑說，不是去哪裏，而是去隔壁村喜酒回來的，去的時候還沒落雨。警備員疑惑講，麻裏村不是這邊，是那邊。鄭文傑愣說，啊，東西落在辦喜事的人家了，我們正在回去取的路上。話說完，立在原地，神态頗尴尬，警備員這時将壽春池人挨個看了眼，指着身穿土黃色背心，穿着拖鞋的張桂銀問，你喝了很多酒嗎張桂銀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罷手說，我沒怎麽喝，就喝了幾杯而已，但開拖拉機的秦宛一杯也沒喝。警備員說，那你為什麽衣服穿反了，還有血跡此言一出，頓時衆人都慌了神，張桂銀趕忙瞧一眼說，什麽，沾上了什麽東西嗎？應該是跌倒的時候沾上了什麽東西吶。警備員不響，只是指着張桂銀的腰間，部分沾滿了紅色的血。張桂銀趕忙将手往腰間擦了擦，開口說，這個——剛才從拖拉機上摔下來的時候，有一點擦破吧。警備員說，你好像流了很多血。張桂銀應聲說，哦，沒事。傷得不重。胡亂開脫。旁的另一位警備員開口，還是看看吧，你把腰邊的衣服掀起來，如果腰受傷了得趕快去醫院。在警備員的催促下，張桂銀用手掌抓着沾血的衣角為難。這時，鄭文傑向她大聲喊，雨太大了，皮夾之後拿，今天就回去吧！都出事故了，快上車！張桂銀朝着警備員笑着罷手，回頭說，好，我知道了。這才一瘸一拐地向拖拉機跑去。
警備員開口提醒說，下回絕對不能開拖拉機載人，就算出了事故也得不到賠償。鄭文傑懇求警備員說，知道了兄弟，我們因為住在鄉下地方，以後絕對不會再載人了，你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警備員笑說，我不是說要對你管制，只是提醒你，為了安全起見，小心慢走。語罷，警備員們回到了扯上，朝着衆人點頭後駛離。
就在公務車的燈光消失得遠遠的時候，五個人用覆蓋屍體的黑色塑料膜将劉韌姿的屍體重新卷了起來，仍放在拖拉機車鬥裏。
秦宛問，該怎麽辦他們記住我們了，屍體扔在路上，別說能不能裝成車禍，一旦被發現，馬上就會找到我們的。
張桂銀側歪着頭說，唉唷，好緊張，不能再走了，全身沒一個地方不痛的。馮志龍說，唉，我的心也一樣跳不停，但怎麽辦呀？這屍體……難道要偷偷埋在山裏嗎馮稼接話說，不要把屍體埋在山裏吧？這樣就會成失蹤案，如果有人在我們這裏失蹤，就會動員很多警備員，還會帶着狗搜索整個地方，如果發現了屍體……馮稼話音剛落，張桂銀又趕緊開了口，唉唷，是啊，那就把她燒掉吧？就當是家裏着火燒死了？如果屍體完全被火燒幹淨，無論是被車撞的痕跡還是什麽，反正，所有的痕跡消失，就清淨了。對于張桂銀的提議，人們互相看了看對方的臉。怎麽辦為什麽都不說話壽春池署長鄭文傑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只是環視着人群問。還能怎麽辦還有更好的辦法嗎張桂銀說。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就按我說的辦？
于是，折騰了半夜，裝載劉韌姿屍體的拖拉機又回到了壽春池，羅家老宅前。
拖拉機進了村口，他們紛紛從車上下來，進行了事前作業。一旦起火，村裏一報備，消防車就會來，為了火能把證據燒光，他們在壽春池入口的橋頭道路上亂堆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又弄倒路邊的大樹，令其橫在路上。劉韌姿的拖拉機停在道路中央，阻礙滅火隊進入。
在濃重的黑暗中，五人從拖着黑色塑料膜卷着的劉韌姿的屍體，進了羅家老宅。門前拴着狗鏈的大黃狂吠起來，誰也不在意。擡着沉重屍體的人們穿着鞋進入屋子，通過狹窄的房門，進入了像垃圾場一樣的卧室。你的腳踩到我的腳，誰又踢倒了酒瓶、保健品瓶、小菜、收音機，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東西，發出嘈雜的聲音。轟隆一聲響，在村子附近的某個地方，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幾人将劉韌姿的屍體扔在随意鋪着的被子上，慌張地走出卧室。從房間裏出來後，在桌上的幾張彩券中分明寫着中了四元兌票，此時也沒人在意。
鄭文傑走到豬圈旁邊的倉庫，拿着汽油桶站在卧室門檻前，開始在房間裏亂灑汽油，開口問，誰有打火機或者火柴嗎馮稼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遞給了鄭文傑，但因為被水浸濕了，所以點不燃。秦宛拿出打火機打開蓋子，指腹劃着擦輪，打燃了。開口招呼說，來，點火，快些！但是秦宛只是用顫抖的手拿着打火機，并沒有引燃。署長鄭文傑拍了拍秦宛的手說，喂，動作快點！似乎要她打起精神。在那一瞬間，秦宛沒能抓住打火機。打火機應聲落在門檻下，呼一聲點燃了汽油，火勢迅速蔓延。而為了躲避火勢，壽春池署長鄭文傑向後倒了過去，驚魂未定的跌坐在了大門口。秦宛喊，啊！我的打火機！跑過來伸手要拿打火機。這是昌萍給她的，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的打火機。火焰撲面而來，頭發發出沙沙的燒焦聲。燙！在無法忍受的熱氣中，秦宛抽出在火焰中摸索的手急忙往後退。手上沾了汽油，着火了！趕忙向大門外的水龍頭跑去，立刻将手伸進了裝有一半水的橡膠桶裏泡着。
火勢越來越大，沒有時間清洗，火焰已沖到了卧室的門外，瞬間，人們為了躲避火焰都跑到了院子裏。
這時，被綁在大門前的大黃的叫聲顯得更加嘈雜。那只狗……欲言又止。馮稼的兒子馮志龍一走近狗，狗就叫得更大聲了。喂，不要動！
馮志龍想着放這畜牲一條生路，上前想解開拴狗繩。狗卻突然沖上去，咬住他的小腿。
媽的！狗雜種！忍着疼痛，馮志龍一腳踢開狗，開口大罵，連想救你的恩人都認不出來嗎！為了不讓狗靠近，馮志龍繼續用腳威脅着，把挂在門柱釘子上的狗鏈扯出來，大黃這才完全脫離了狗鏈束縛。雜種狗！養不熟。被馮志龍再次踢了一腳之後，大黃跑向了正在下雨的黑暗中。
原來如此！聽完秦宛的陳述後，俞霖及柳绛兩人愣了一陣。
簡單講述過前後情況後，秦宛從口袋裏掏出煙叼在了嘴裏，開口說，我抽根煙。這時，俞霖為了節省所剩無幾的幾根煙，向秦宛伸手說，也給我一根。秦宛有些忿忿的将煙遞給俞霖求情，長貴什麽都沒做，也沒有參與遺棄屍體，麻煩不要把長貴算進去。
嗯，我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了。發生大火，如果沒有人報備就很奇怪，所以鄭文傑壽春池署長在火勢變大後打電話報備，等政府的人進入壽春池時，這裏的人就假裝一起滅火，我理解沒問題吧柳绛客觀得總結了當時的情況。
秦宛聽完吐了一口煙後，朝她點了點頭。
那麽，是在拖拉機和救護車翻車的時候屍體被調換了嗎如果是這樣，劉韌姿的屍體躺在富興港殡儀館就勉強說得通了。從大火現場出來的骨頭應該是從響子洞自殺者。據說她留下了遺書，說想把來到這個世界的痕跡抹幹淨，請火化後撒到海裏。這會倒是遂了她的意，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秦宛搖頭，按說，一具屍體掉在拖拉機前面的排水溝裏，一具屍體掉在救護車後門下面，隔着一條馬路，屍體難道會自己站起來走過去不成柳绛說，如果不是當時屍體被調換了，那麽從一開始是什麽錯誤導致兩具屍體的身份被搞錯了呢秦宛不響，也是一副感到不解的表情。
屍體身上的輪胎痕跡應該也是那時留下的吧…可能是第一次和公務車發生事故時，從拖拉機車鬥裏掉下來的屍體被跟在公務車後面的救護車壓住了。柳绛幹脆直接的說出了自己的推理，歪頭，刻意觀察着俞霖此時的表情。但俞霖只是眯着眼睛抽煙，沒有做出任何回答。
柳绛開口問他，現在該怎麽辦俞霖仍不做聲。柳绛心裏頭有些煩，低頭喃喃自語，可是到底為什麽呢為什麽都站出來積極掩蓋發生這件事？我還是不明白。
這時，俞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碾着問秦宛，十年自治區村集體……有什麽好處秦宛擡手拍了拍自己脖頸說，到去年為止是接近四千塊的獎金，然後每年每戶還有六百塊的補貼。但是今年好像比較特別，說是聯合會會給八千塊，而且會挂牌永久自治區，不僅能獲得獎金，今後不必再行評選就能延續自治區的各種便利。
就這樣？俞霖問。
就這樣。秦宛點點頭。
我知道了，我們已經知道底細的事，不要和村裏人說。我們走吧。俞霖揉揉鼻子，頭也不回地轉身。柳绛快步攆上，問道，你會拘捕他們嗎秦宛可信嗎，會不會告發咱倆？俞霖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你覺得，他們為什麽要冒這個風險這麽做？
柳绛想了想，指出，有一件事秦宛沒說。評上永久自治區的獎金只是一方面的，據我了解，一旦選上，這裏就會成為聯合會行政改革的試點，土地和戶籍都按照自治領外地區改革。換句話說，一旦評上，壽春池住戶就和馬島自治領以外的人一樣，享有完整的公民權了。也許是為了這個？畢竟，他們雖然生活體面，卻算是二等國民…
俞霖突然看向柳绛，大笑着說，你覺得住戶們這麽做是為了獎金或者什麽補貼嗎因為貪財什麽公民權，嘿嘿，只要還在馬島聯合會治下，那不過是愚弄百姓的花言巧語罷了。柳绛心生郁結，這人到底為什麽要讓人這麽厭煩俞霖在單位肯定會被排擠。如果不是和他一起被孤立在這陌生地方的話，也不太願意跟他産生太多交際。
